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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38节

原来这柳光华原本是宛陵城一对双生子中的妹妹,父亲乃是城中一名小吏,父母恩爱,家境也还算殷实。只是她父母子嗣上艰难,直到她母亲四十岁这年,才得了这一对孩子。老夫妻将这一对孩子爱愈珍宝,当然男孩与女孩疼爱之中又有所不同,女孩固然好,但将来不过嫁出去相夫教子,男孩却能延续柳家的香火。柳光华父母一心将男孩好好培养,要他将来出人头地,自幼便悉心教导他读书算术。柳光华那时三四岁,也跟在哥哥身边听着,父母也不会拦着。那男孩果然聪明伶俐,不足五岁便背得出文章、记得住算经前篇。可惜造化弄人,至五岁那年,男孩淘气,又不喜父母约束着他读书,趁着夏日午时父母睡下,独自溜出家门去,与街上的伙伴同去玩耍。待到下午父母醒来,不见了男孩,直寻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待到晚间便有噩耗传来,说是城头大井中死了个孩子。柳光华父母寻过去一看,那捞出来的孩子可不正是男孩的模样?她母亲当时便觉天旋地转,晕厥过去,醒来恸哭。后来柳光华父母满腔郁痛无处发泄,更把那些同行伙伴的父母都告上府衙,却也不能叫儿子复生。

自那以后柳光华的母亲便好似半疯了,有时哭得泪水涟涟,捉了柳光华,盯着她那与儿子肖似的面容,恨声道“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些幼时的记忆,柳光华此时想来已经模糊,也不愿在公主殿下面前提及,她只简短道:“后来偶然一日,下官错穿了哥哥的衣裳,母亲竟又好转了……”抓着她口口声声喊“亲儿”,只当是男孩又活了,又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那一日之后,柳光华便扮起了早死哥哥的模样,穿男孩衣裳,做男孩打扮。

她母亲本已是半疯,每日清醒着便是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前她哥哥于算经上尤其伶俐,所以每当她解出题目来,她母亲便会分外高兴。而她的父亲年岁比母亲更大,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是疲惫无奈,索性由着老妻去了。后来为避免左邻右舍或熟悉的场景刺激到老妻,她父亲带着全家搬到了临县居住。

就这么积年累月下来,柳光华为了讨母亲欢心,发疯似的苦读苦练,竟慢慢果真于算经一道有了“天赋”。

她充作男儿的身份,凭着勤学苦读的真本事,从小小的县城考出来,到郡中读书,乃至于最后入了南山书院。

她走得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惶恐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她过份冷淡的性情,还是她过份高超的算经能力,竟从未有一人怀疑她是女子——毕竟女子就算扮了男装,也不过是于诗词一道作些文章,能懂算经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精通呢?

时人根深蒂固的偏见,竟成了她伪装身份的绝佳武器。

直到昨夜一场乌龙,这秘密终于给公主殿下撞破。

“下官并非有意相欺,只是一步步走到如今,实在不知该如何抽身退步……”柳耀伏地颤声道:“下官听凭殿下发落。”她清楚顶冒身份考试的下场,法律上的惩处是很严格的,轻一点剥去她所有已取得的成绩、剥了她一身官服、发回原籍,若不巧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拖累家人。

穆明珠被她的故事所震撼,窝在车厢一角,良久呼出一口气来,却是讥讽道:“可见世人说女子不如男,都是放狗屁。世上固然有天赋异禀之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普通人。在这些普通人之中,只要给女子与男子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待遇,其中勤奋刻苦之人,便能卓然而出。”她望着车厢顶,目光幽深,轻声道:“若是你那哥哥不死,便也没有今日的柳光华了——何其可悲。”

她虽是公主之尊,然而在这古代的社会,一样遭受着性别偏见带来的歧视。譬如在皇位的继承人择定之中,哪怕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里面已经死了两个,母皇下一个考虑的竟然不是她,而是穆武那个外甥。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母皇带穆武入太庙的用意——母皇还不想放权,但是朝中要她择定储君、还权于周氏的声浪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情况下选择任何一个周氏皇子为继承者,皇权都会急速从母皇手中流向储君。所以母皇暗示于穆武,在朝中激起另一种声讨的漩涡,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失为缓兵之计。这固然有母皇喜欢穆武性格的原因,但是这原因又能占了几成呢?而从大的方面来说,母皇迫于朝臣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还不得不应付还政周氏一事,不正也是众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一种偏见吗?做了皇帝又如何——你的皇位是从你丈夫那里得来的,自然还要还到你丈夫家中去。

穆明珠有感而发,这番话既是对柳耀说的,也是抒发自己胸中郁气。

柳耀一愣,万万没料到自己坦白之后,公主殿下当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明知不该,却忍不住抬眸往公主殿下面上看去。

穆明珠也正低头看向她,道出一个叫她惊愕万分的提议来,“你想不想表明女子之身?”

柳耀彻底愣住,第一反应是惊慌的,轻声道:“殿下要下官……回原籍吗?”她若是表明女子身份,因此前触犯的一系列律令,最轻也要发还原籍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安抚道:“法理之外,不外人情。母皇御前便有女官如李思清等人,她素来赏识才华出众之女子。你于算经一道,可谓当世罕见之奇才。我在母皇跟前为你铺垫一番,不但可以免去你的罪责,还可以要你继续在朝中做事。”

在穆明珠看来,这应该是很有帮助的一则提议,对方应该会如释重负、而后欣然接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柳耀闻言之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怎么?”穆明珠温和问道:“哪里不妥?”

柳耀听得公主殿下声气儿和缓,长久以来的秘密给公主殿下知晓后,非但没有遭受斥责、还得到了帮助的提议,不禁便放下戒备,也敞开心胸,轻声迷茫道:“下官不知该怎么做……”

穆明珠最初没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柳耀有些艰难地把话语从心中挖出来,“下官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女人……”

她的表达并不是很清晰,但是穆明珠听懂了。

柳耀做了二十多年的假男人,当突然有一个机会要她表明女子的身份,她全然迷茫了,乃至于恐慌。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做朝廷的命官。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精于算经一道。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掌管底下二十多名监理……

“不该这么想。”穆明珠断然道:“不要去想如何做一个‘女人’,只想着做一个‘人’便是了。”

柳耀迷茫而又惶惑地望向她,在计算繁杂账目时飞速运转的大脑,此时却像是糊成了一团浆糊。

穆明珠也知道,要在一刹那改变一个人毕生的自我认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更何况还要逆着时代的偏见而行。

她想了一想,招手道:“起来。”

柳耀应声而起。

穆明珠又道:“坐过来。”

柳耀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斜签着坐在车窗下的长凳上。

穆明珠温和道:“你别怕——本殿并不是一定要你表明身份。”

柳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穆明珠沉吟道:“你只管做好手头上的差事。至于你的身份,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本殿。”她稍微坐起身来,伸手去握住了柳耀的手。

柳耀浑身一颤——她身负秘密,多年来不与人相亲,在南山书院更是独来独往,上一次被另一个人握住手,大约还在孩童之时。

穆明珠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要借此传递给她某种力量,又道:“你记得,本殿站在你这一边。”

柳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被公主殿下握住的手,鼻腔中涌起止不住的酸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她不敢给公主殿下察觉,吸气轻声道:“是。”

穆明珠松开她的手,思量着道:“你既然是女子,这一路上住宿之时,若是与那些监理们混在一处,难免多有不便。不如随本殿在内院歇下,给你单独腾一间房出来……”她虽然希望有一日柳耀能正大光明以女子身份现于人前,但当下还是尊重柳耀的选择。毕竟比起柳耀的身份问题来,要她当下能够保质保量完成应做的差事才是最紧要的。

柳耀低头沉默听着,忍着泪水与哽咽。在她担惊受怕的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关怀照料于她。

“这样大的秘密都给本殿知晓了。”穆明珠玩笑道:“还有什么小秘密,是本殿应该知道的吗?不如一并讲了。”

柳耀含泪一笑,如一朵冰牡丹绽放,当真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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