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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自重 番外3-两不疑

李湮的车马在夜幕之下不疾不徐行驶,车行后一条星河缀着。突如其来的夜风狂啸,自窗隙疾涌进车厢。风吹烛盏,焰心抖动可灭。

昏灭烛光间,车帘掀起,投下一条阴影。

李湮未抬首,不需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今日白天,那个小厮撞到他问程藏之索要铭牌之时,他便知道颜岁愿会来。

“颜尚书。”李湮手边放置一张小几,他斟一杯茶递了出去,“星夜逐车,想来必然疲乏,不妨先饮杯香茗生津解渴。”

他态度惬意之至,颜岁愿却是低眸漠视那杯绿意浓的茶水。嗓音是不同以往的生硬,而是带着荆棘冷刺,“请王爷交出铭牌。”

李湮无声轻笑,他尽量低着头不让颜岁愿觉察自己笑容。待勉强忍下笑意,才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颜岁愿,语气已然有趣意:“小王原只是突发奇想的兴致,却不想颜尚书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夜逐小王。真是令小王——”舌尖几转,“惊魂夺魄呀……”

更是大跌眼镜。

颜岁愿双臂撑开轻轻荡动衣袖,而后双掌交叠在身前行礼,“请王爷交出铭牌,否则,臣则要冒犯王爷了。”

右臂的袖筒线条显然要更加笔直,因为其中藏着无烟利剑。

李湮自然发觉右袖的异常,他心中越发觉得有趣。但是,李湮到底不确定程藏之是怎么获得颜岁愿铭牌的。他只是虚实不辩说句:“颜尚书,这枚铭牌如何到程节度使手中——”话意不尽,无限留白,“颜尚书既如此想要追回自己的铭牌,为什么非要等到小王跟程节度使做交易换来铭牌,才来讨回呢?”

话音清晰至极,竟比每晨定时敲醒满城黔首黎民的鼓声都响耳,亦然比山谷古刹里钟声悠长余久。

颜岁愿心中恐畏至深的,被李湮赤裸挑明。

“还是说,颜尚书的铭牌只能给程节度使,其他人一概不准持有?”

李湮毫不犹豫揭掉颜岁愿最后一层遮羞布。他的话使得颜岁愿神色骤然沉肃,温雅从容公子容颜顿生戾气。恼羞成怒的表现,再明显不过。

一声叹息,李湮到底有自知之明——他的随从应该没有能抵得过颜岁愿的。他叹息罢,将铭牌亮出。

颜岁愿当即伸出手,却在将触碰铭牌之时刹住动作。

李湮应着他的动作,一言一字都携了别样意味,“颜尚书也看出来了吧?”

“这铭牌,是假的。”

“除了小王在小筑林园见得那枚是真的,交换到小王手中的铭牌,是个赝品。”

颜岁愿神情模糊,僵住的手缓缓回。他定睛打量悬空的铭牌许久,终是确定了——正如李湮所言,是赝品。

他的铭牌并没有那般光滑,链条与铭牌衔接之处有丝发划痕。李湮手里这枚没有,且细致光滑。

“颜尚书,程藏之比你想象中更加不计嫌隙,更加情真不渝。”李湮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只是简简单单的评价。

颜岁愿袖中手掌紧握,不见掌背凸起青筋。他面色仍旧不肯泄露一丝一毫心绪,只是道:“那又如何?我与他,终究是隔着两族生死,数万英魂。”

程藏之与颜岁愿,隔着的不是人力可平之山海,而是遮天蔽日的亡魂。那些故人的血与骨可填平忘川河,可饮干孟婆汤,可压折奈何桥。

李湮却是应着声惨淡笑出声,“无冤无仇,恩深似海又如何?”

颜岁愿眼中烟云缭绕,听着李湮声力虚浮道:“阿晚,与我是生恩,这些年若是没有阿晚在侧,我怕是连一刻都熬不下去。即便不自戕,也要折磨死自己。可即便如此,阿晚,我也得辜负了。”

“颜岁愿,我李湮愿以命跟你作交易。日后,请你想法子送阿晚回江南。”

“……”颜岁愿沉默稍许,才道:“王爷,此番回京是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但其他人想利用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帮我护住阿晚,送阿晚回江南。我愿奉上己身所有,分毫不留。”李湮虽是在请求颜岁愿,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近乎像是绝命的命令,“我已经让阿晚十年不得安生,这天下将要动荡,皇室之人注定没有安生。我不能让阿晚继续跟着我亡命。”

颜岁愿能理解李湮的心情,但是他能做的有限,“王爷,微臣如今亦然身不由己。”

“颜岁愿!”李湮握着铭牌链子的手揪住颜岁愿的衣襟,眸色狠厉,“你难道想让程藏之也如阿晚一般吗?!你应该明白程藏之不愿交出你的铭牌是何缘由,他的心是诚不欺任何人,你难道忍心让程藏之此后如阿晚一般,此生都为人辜负至死,至老无良人同行?”

“你若真是对程藏之不动心也便罢了,可明明是动心的,却不能作出任何回应,你甘心吗?”

李湮面有赤色,眼眶灼热,“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都不敢对阿晚作出一个稍许柔和的眼色,我生怕给阿晚希望,却给不了阿晚未来。”

手侧的小几打翻,瓷壶茶汤浇了半身,透着醒人的茶香。

李湮泄气的退回原位,瘫坐在茶汤里,他抬着头看着神色始终不明的颜岁愿。仍旧重复着道:“我不甘也不舍,明明我可以有选择,可以有安稳的人生,可以跟阿晚细水长流地赏莲一生。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的!为什么他们要毁了我的人生,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父皇!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手足,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宗室族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逃脱不了这厄灾!”

“但,我只有一个祈求,就是阿晚回江南平安一世。”

……

颜岁愿听着李湮无尽的苦诉,仿佛望见自己的一生。李湮和他究竟有几分区别呢?一样都是为庞大宗族束缚,生为宗族,死为宗族。

自由选择?痴人妄想。

李湮松着双肩,胳膊肘抬起架在厢座。仰着头,瞳孔中的光涣散着。忽然地,李湮右手拊上颈侧,他说:“我恨,流淌着的每滴骨血都恨。”

“诸多的反抗,诸多的坚持,诸多的善良,每时每刻都在扼杀我。”

“今时今日,我但求阿晚一个安生。”

不管颜岁愿信不信,李湮都只有这一句话。

尽管李湮未曾再度问自己是否恨,颜岁愿耳畔仍有不绝质问——你不恨吗?你甘心就这么一直活在与黄土共春秋的骨枯期愿中吗?

终年,发未白的自己葬于泉下泥销骨。而眼下胸腔里一起一落的心尖触念呢?却是不可说不可灭。

颜岁愿退出车厢,他在顿步在车窗外,昂首望见一渠星,满天繁光。

年少与程藏之无缘不得相见一面,只得一目远眺的模糊。真正相见之时,竟是他们划开深仇血海之时。彼时他竟是连一睹他的勇气都无。

未见未逢,无缘有恨。他们之间不应有的机缘,既是初相识,也是重相逢。情起之处,是欣赏,是志同,是愧疚,是生恩,是仇怨,是动心,是固执……究竟是什么呢?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一眸微瞥换你万念不舍之人。’

颜岁愿甘心从父母遗愿,甘心瞑目。但是,他不舍。程藏之为人辜负,而一念及那个人是他,便心焉如割,尽如刀锉。

这已经不是李湮的甘不甘心,而是绝对不能。

纵这感情复杂不纯,深藏酝酿后便无比强烈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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