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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生命(三)

马皇后见众宫女越说越离踢,冲地上啐了一口,佯怒道:“你们哪里是帮着郡主在挑,分明是给自己选,不晓得哪个刚才还说要伺候我一辈子”。

“奴婢不敢”,几个小宫女像受惊了的麻雀般喳的一下就没了声息。用眼角偷偷看到皇后脸上还露着笑意,又慢慢吞吞地说道:“奴婢们只是替春红姐姐想主意,不忍心看着她难过,也不忍心看着皇后菩萨心疼罢了”!

马皇后扫了众宫女一眼,脸上笑意更浓,豆蔻梢头二月初,自己像她们这样大时,目光不也是追随着心中的英雄么?唉,毕竟人老了,看到她们那笑语盈盈的样子真是羡慕。轻轻出了口气,笑着骂道:“一群思春的小妮子,现在还嘴硬。你们不用着急,下个月水师凯旋回朝,万岁和我要在御花园设宴奖励有功将士。你们谁要是想嫁人了,到那天就跟在我身后留心些,拣着门当户对并且看着顺眼的悄悄记下他的坐位,我让万岁做主把你们赐给他就是。按年龄,你们也差不多该寻个归宿,早把你们这些小妮子打发出去,我也早落得耳根子清净”。

“谁在算计朕得水师啊,我说今天上朝朕都心神不宁,总想打喷嚏”。马皇后的话音刚落,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接茬在人群外响起。

“恭迎万岁”,马皇后赶紧从坐位上站起来,带着宫女们向朱元璋施礼。

朱元璋今天散朝早,回到宫中想起有好几天没见到自己的皇后,就带着太监向花园寻来。远远的听见宫女们在一起议论武将谁更英俊,心中觉得有趣,就制止了太监通报,蹑手蹑脚靠近听个仔细。正要把肚子笑破时,听见皇后要带众宫女挑夫,忍不住出言打趣。

见马皇后左势欲跪,朱元璋赶紧上前把妻子搀扶住。妻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做丈夫的比谁都明白。每当晚上在皇后宫中就寝时看到胸口上那暗红色的伤痕,老朱心里就涌起无限怜惜。当年要不是有马皇后藏在胸口的糕饼,估计朱先锋早就在阎罗殿里俯首帖耳,更不用说拥有这眼前的万里山河。

“你们也都起来吧”,朱元璋抓住眼前已经不再细嫩的双手把妻子拉起来,然后对宫女们吩咐。

几个宫女忙不急迭地站起,先找来块粗布将马皇后身边的石凳擦干净了,放上绸垫,请朱元璋落座,然后知趣地闪到一边,不妨碍他们夫妻说话。

扶着老妻坐下,朱元璋一边欣赏妻子地手艺一边嗔怪道:“你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这般劳累干什么,这些东西让宫女们做就行了,实在看不上她们地手艺,外边还有绣女啊。一旦累病了怎么办,难道那苦药汤子喝着上瘾不成”。

马皇后从未完工的衣服堆里挑出一件缝了一半的汗衫来,对着朱元璋略微发福的身躯比了比,复用拇指与食指量了几下,笑笑说道:“别人做的,能有我给你做的合体么?这块松江府贡来的棉布是余家特制,用来帖肉穿最是舒服。今晚你先试试大小,明天我把它过一下水,好好捶几下。这布不比别的,非但洗不坏,而且越穿越软”。

朱元璋心内一暖,抬手撩开马皇后落在额前的黑发,笑道:“也就是你心思密,我是马上皇帝,穿着铠甲都照样睡觉,用不着照顾得这般仔细”。

“臣妾能干得动时,自然会替陛下尽尽心,我也知道你不缺这几件衣服,外边机器做的比人缝的针脚细密,只是妾身闲不下来,况且即使做,亦不知还有为陛下做上几件的福气”。

“你本不是什么大病,何必要说这丧气话”。朱元璋握着妻子的手瞬间一紧,“陈士泰已经奉旨进京,下月初就能到。朕已经在科学院开了国医科,专门琢磨这些疑难杂症。咱夫妻不似当年,现在咱内库里有的是银子,朕就是用金子堆,也要把你治好”。

“陛下,你握疼我了”。马皇后轻轻的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朕,反正朕不准你弃我而去,这是圣旨,你不能拂逆,阎罗王敢违背,朕就发兵把他的丰都鬼城给拆了”。朱元璋的手松开一点,依旧牢牢握住,仿佛一松手妻子就会从眼前消失一般。

马皇后给了丈夫一个甜甜的笑脸,那一瞬间容光焕发,仿佛逝去的青春又重新回到了身上。“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肉麻的话,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我不会弃你,从嫁入你朱家那一天起,已经决定跟着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朕亦不弃你,无论你到多大年龄,你都是朕唯一的皇后”,朱元璋又用力把妻子的手握了握,转过头对太监和宫女们喝道:“都给朕滚远远的伺候着,没见这天热地方小么”。

“是”,太监和宫女们四散走开,几个调皮的彼此相对吐了吐舌头,躲到听不见二人说话的距离。

把篮子里的几件衣服挨个欣赏了一遍,朱元璋的目光落到已经接近完工的童装上。这俏生生的虎头鞋,柔细细的肚兜兜,无一不勾起他当年初次得子的回忆。轻轻地把几件童装摆好,朱元璋欢喜地问:“是哪个妃子又怀了朕的龙种了,朕怎么不知道?还是咱们的哪个公主有喜,难道,难道是皇后,怪不得你几个月来一直不舒服,这帮天杀的庸医”?

“那不是老蚌生珠了吗,皇上尽说玩笑话”,马皇后笑着说道:“是你的义女刘凌公主,那个光头傻小子要当爹了”。

“原来是武安国这臭小子,他们家的孩子让你这么累,这小子要再不知感激,朕就在满朝文武面前当众打他的屁股”,朱元璋嘿嘿一乐:“不过刘凌这小妮子舞刀弄棒可以,做起女红来未必上得了台面,也亏得皇后替他们夫妻想得周到”。

“他们家亲戚少,下人也就那么几个,武安国又不愿意纳妾,刘凌怀了孕,自然没人替他准备这些。有机会万岁劝劝武安国那小子,怎么着也得给刘凌找个姐妹,省得他一出京,家里面冷冷清清”。马皇后看了远处的几个宫女一眼,复又低声说道:“不但咱们家春红,我身边这栖霞和碧云好像都把心思放到了傻小子身上,真不知看上了他哪一点”。

朱元璋点点头,马皇后不知这些女儿家看上了傻小子哪一点,自己也不知自己看重了傻小子哪一点,委其以重任则放心不下,弃之不用则于心不甘。“朕且说说看,秀英,你是不是觉得朕待傻小子台苛刻了些,所以才一心想补偿他”。

听到朱元璋唤起自己的名字,马皇后知道此刻丈夫想听一句实话。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当初咱们一块定计把刘凌嫁给他,用驸马不得领兵的借口夺了他的兵权,见他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心里本来就不安。现在见连他起家之根本北平诸商人也把他抛到一边,更是为他难过。平辽侯爵位虽然不小,却是个空架子,无依无凭,若论手中权势恐怕连个知府都不如。朝中对新政不满的大臣矛头却依然对着他,每天挖空心思寻他错处。他们夫妻的日子看着美满,其实步步怀着小心。所以臣妾想咱们给他多安排几个女子,让他留名不得凌烟阁,至少也做个妻妾环绕的田舍翁,否则咱朱家怎对得住他三番四次对棣儿舍命相救的高义”。

朱元璋也跟着马皇后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远处。湖上起风了,碧波荡漾,田田的荷叶如同棋子般摆满水面。做为一个执掌天下君王,看似随意落子,哪一步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样也好,他无所凭依,才会更尽心为皇家卖命。等朕传位给太子时,自然会把权力交给他。现在可不行,这小子棱角还没磨平,有了权柄不定又生出什么事端。其实朕也没亏待他,虽然没请他入阁,但留他在御书房问对的次数比几个内阁大学士都多,并且几乎出言必从。仅凭这一点,那些想弹劾他的大臣就得掂量掂量”。

“陛下到现在还怀疑他的忠心么?放眼朝中,最无私的臣子恐怕就是他”。

“朕若是能发觉他有私心就好了,正是这样,朕才越放心不下。不光如此,这满朝文武没一个看事情有他那么长远的,总是没等事情发生预料到结局。想当年一开海禁,就建议朕换库银为库金的也正是他。

马皇后不做声了,聪明的她能听出丈夫话语中的忌妒之意。如果后宫中有一个料事如神,处处都做在自己前头的妃子,自己也未必能从容面对。可这样下去,怎对得起刘凌平日对自己的孝顺。一旦自己哪天看不到了,丈夫是不是会还记得留武安国做太子辅臣的初衷?

正犹豫如何为武安国说好话时,又听见丈夫说道:“朕不是忌妒他,朕只是担心他现在是把真正目的隐藏起来。古来大奸大恶,最初看上去哪个不是大贤。目前朕对他的信任只能到此了,徐志尘他们建议朕铸币,朕丝毫没有犹豫就委托给了平辽侯。今天早朝,这小子又建议朕把天下县学、府学增加一倍,在县学恢复古代的御数二科,并着官府出钱支付童生们的米粮,朕都一一照准了。他和邵质争论时大放厥词,说让穷人家的孩子念不起书是国家的耻辱,朝廷的失职,朕亦没怪他失礼。想当年朕用胡维庸时,也没到这种每策必依的地步。不过这小子也挺怪,从来没利用朕的信任安排过私人,奇怪,他真的好像没有阻挠过朕用启用或弃置任何大臣”。

连北平的人都逐渐远离,他还有私党么?夫妻二人疑惑地四目相对,这武安国,他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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