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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路(二)

站在一个无须仰视的角度,武安国有时候很同情朱元璋,后者花了无数心思和力气废除三省,把所有国家权力抓在皇帝一人的手中,并且妄图以一人之力管理整个天下事务。在收集不到足够的信息和没有任何反馈的情况下,完全凭借直觉和经验评判大臣们的提议,的确非常辛苦。即使把自己摆在同样的位置,武安国也不认为能比老朱干得更好。按刘凌从宫中收集的小道消息来分析,老太师临终前的遗言给朱元璋冲击很大,他的确无法保证子孙后代能在治理国家上和他本人一样辛苦,但又不甘心亲手建立的大明帝国将来重蹈历朝历代走向灭亡的覆辙,因此,在不危及皇家安全的情况下,他也在努力的做各种尝试,寻找着各种出路。没有兵权的但看问题甚有远见的武安国再次受到重用显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放眼朝野,没有一人能如他一样,一策平辽,一策靖海,不事杀戮而摆平江南北平两大利益集团在北平的冲突,让他们能短时间和平共处。

“没有兵权,他也不必天天防着你,现在,燕王、太子、甚至常冒和蓝玉的声望都比你高,暂时咱们还能落个平安吧”。刘凌在茶余饭后帮丈夫分析着最近“得宠”的原因。夫妻两个在平时小心翼翼,努力实施着武安国的理想。大明朝的图书馆在人们眼皮底下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在郭璞的鼓励与支持下,一些大商号悄悄在新年计划中把触角伸向山东、河南及新安定的西北等地。据报纸新闻介绍,几个山西富商赚了大钱返乡,在故乡平遥筹备了一个类似北平书院的学校,没等开课,已经有不少赞助商踏破门坎。

表面平静的大明王朝就这样走过了洪武十五年。所有人都在探索,所有人都在尝试,所有人不知道路在哪里,有人在剧烈的社会底层结构变化中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武卿,今天庭议,御史弹劾户部和工部亏空国库,浪费民财之事,你看如何”?洪武十六年春天,正当朱元璋为科学院改良占城稻种成功的喜讯而宣布大赦天下时,御史章严的一道奏折震动朝野,奏折中力数户部几个官员私下购置豪宅良田,工部主持的兴建的几个桥梁花费费超过实际需要,完工日期一拖再拖之事,恳请朱元璋裁夺。户部和工部官员则大呼冤枉,指责御史章严目无尊长,为了个人立名诬告忠臣。这次大臣们难得没分成文武新旧各派,老成持重些的大多认为御史所奏存在凭空推测的成分,不足成为弹劾官员的凭据,但念在皇上要求广开言路的前提上,不予追究双方责任。年轻一些的官员,特别是一些新近科举出身的,则力挺御史章严,认为户部个别官员的确行为不检,生活奢侈,国库充盈情况下看不出这些举动的危害,但一旦形成习惯,恐怕上行下效,危害国家根基。朱元璋平素最恨官员贪污,李祺北巡时抓来的几个贪官都落到了剥皮实草的下场。但是,以洪武十三年处置胡维庸案形成的惯例,在证据不确凿的情况下,朝廷轻易不杀死官员,为此大臣争论了半天也没争出结果。

在庭议时武安国没参与双方论战若有所思的样子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按李善长的临终前的建议,驸马武安国算是皇帝的自家人,并且为人正直,不爱钱财,体贴百姓,这种关于棘手的问题找他问问可能会有答案。所以退了朝,朱元璋直接把这个问题推给了他。

“臣,臣这一次还真不好说”。武安国也有些为难。“从今天庭议时户部官员列举的帐目上来看,应该没有任何纰漏。章御史弹劾的那几个人的确非常有钱,但如果他们的家人也从事北平辽东等地的新兴行业,短时间积累这么多财富不无可能”。若说这些官员不贪污,武安国打死都不信,在这片土地上与经商比较,做贪官是风险最小而收益最快的方式。自古以来黄河清易官清难,但是在没有一个好的制度前提下,清理一批官员不过是打扫了屋角的灰尘,用不了多长时间,那里肮脏依旧。

“是啊,朕亦派人查过户部的帐,钱多了,开销乱,难免有些出入,但损耗甚小。这两年银子越来越不值钱,工部开销大些未必是他们的责任,朕亦不愿意无端冤枉了他们,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朱元璋有些无奈,前些日子有言官建议他礼天下贤士,不可因小民之利而惩罚士子,因为天子治理天下凭借的是读书人而不是百姓,气得他当场发怒把这个言官给乱棍打了出去。但他内心也知道言官说得是事实,皇权虽高,政令的具体实施还得依靠读书人和官员。现实中的种种制约有时让他这当皇帝的也感到力不从心。

“依臣之见,明日早朝陛下不妨褒奖章严直言敢谏,因为给监察百官是御史的责任,真的委屈了他,恐怕将来别的御史遇到类似事情不敢出来说话。户部和工部那边,也不能过分追究,把那几个过分奢侈的略做薄惩,罚些俸禄,让他们回家自省一段时间。章严所说之事的确有些捕风捉影,估计是读书人脑意气,陛下不和他们较真,让他们自己知道没趣就算了”。大学士费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吞吞吐吐地建议。户部是他的起家之地,户部真的出了事,他面上也不好看,弄不好牵连进去落个失察之罪,这辈子官运就到头了。

“武卿,你呢?你有什么良策,朕就不明白,北平那边商人雇的伙计,贪老板点钱没有掉脑袋的风险,却鲜闻哪个伙计手脚不干净。偌大个股市几年下来,千万两银子进出也有了,我也没见郭璞把哪个掌柜的抓进去。怎么到了朕这里,那么多剖皮实草的例子摆着,就有人前仆后继”!朱元璋不大听得进费震的“和稀泥”意见,这种处置方式等于没处置,过些日子肯定有人旧事重提,大家还得吵一整天。朝堂上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吵这些事,日本人议和;脱古思贴木尔再度上表称臣,请求双方罢兵;河东的帖木儿遣使感谢大明提供火炮支援,要求购买更多的火炮并请求大明对其进行册封的奏折还压在案头上,这里边随便哪一件事不比吵架玩重要?

见朱元璋想借鉴北平的经验,武安国想了想,低声启奏。“万岁,据臣所知,户部会计一直沿用始于宋朝的‘四柱’记法,分旧管或元管(酒徒注:上期结存),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或已支(本期支出),实在或见在(本期结存)四个部分,实难记亏营,适于官府而不适于民间商家。北平的商家都是自负盈亏的买卖,所以记帐办法也与官府不同,另外,账本的监察也不同于朝庭….”。做了几个月顾问,武安国说话大有长进,今天朝堂之上他就想提出采用新式记帐方法和财务监察制度,但那时候提出来,估计争端的双方肯定把矛头对准他,两边不讨好。到了御书房他的话题就一直向账本上引,现在朱元璋终于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心里高兴,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北平商家用的是四脚帐,不知是谁先倡导的,后来大家看着好用,就都跟着用了,忠烈侯李大人还专门写过一本关于记帐和查帐的书,叫‘四脚帐记法与第三人核查’,北平那里又叫天地合帐,臣记得其记帐规矩是: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此帐法凡收(来)方记录位于帐簿上半部分,被称为‘天’;而付(去)方内容则列于帐下半部分,被称为”地”。待结帐时,帐单上下两部分的总计数额应相等,即”天”与”地”相符,表明帐务处理正确;否则,说明帐务处理有误.该帐法关键在于”天”,”地”相合,故而北平那边的商人称该帐法为天地合帐。”提起李善平,武安国心里又有些黯然,李善平才华盖世,却没有留下半点儿可以传世的东西,只有那根节,被固定在北平书院图书馆玻璃柜内。如果能让他总结的四脚帐经朝廷认可刊刻天下,武安国也算为朋友尽了一点力(注1)。

“李卿家忠心耿耿,可惜了”!朱元璋见武安国脸色黯然,知道他又想起故友,在放下手中的奏折,惋惜地长叹一声。李善平在阵前舍身取义气,朱元璋闻之,曾亲赐其忠烈二字,有诗人把李善平在和林城头那一跃写成短剧在京城传唱,每奏此曲,歌者以铜鼓铁瑟相伴,座下无人不泪满春衫。“你叫科学院把李卿家的记帐法刊刻发行了吧,朕自内孥里给他拨银子,李卿家建议施行的,一定是好的,可惜朕没早日把他调到朝堂之上”。

早春的屋子里约略有些寒意,大学士费震微微缩了缩脖子,旋即把脊背挺得笔直,那出戏他也曾经看过,记得名字叫“孤城雪”。正在心中感慨间,听见武安国又建议道:“万岁,那本书的下部说的是查帐,北平军械制造分工精细,各作坊之间货物来往烦杂,忠烈侯怕出纰漏,专门设立了个核查科,和选购材料,出售成械的三科分立,互不统属。每过半年,单独核查帐务,查完后把结论直接向忠烈侯汇报。按北平规矩,凡手脚不干净的,将逐出工厂,各行各业永不录用。所以轻易没人敢干偷鸡摸狗之事,否则他一辈子不可能再找到饭碗…”

武安国慢慢地向朱元璋解释着李善平的发明,回到京城后,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这种悄无声息的渗透。在他的信念里,北平商人走多远,北平的新政就能走多远。北平的各种技术和规范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接受越多,越有更多的人理解北平,当这个社会的基层为变革做好准备,官僚机构也好,上层建筑也罢,早晚一天要审时度势跟着改变。自己和伙伴们曾经给这片土地撒下了种子,现在需要的就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它,看着它慢慢长大,慢慢地在中国这片的土地上蔓延,慢慢成荫。他看得到希望,所以他有足够的信心去灌溉,去守护,去等。

酒徒注:1、四脚记帐法,是出现在我国的一种复式记帐法,比西方复式记帐法略粗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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