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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第九章 复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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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六)

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谁也没预料到周无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特别是号称为国分忧、为民解难的吴沉等人,心内隐约一动。自幼受到的济世思想猛然占了上风,愧疚的眼神一闪而过。

朱元璋也没想到庭议最后出了这样的结果。今天庭议,他本来只想和大家商议个救灾的策略,遍及北方各地的灾情让他心里很乱,他需要的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谁是谁非。挨饿的感觉他深有体会,人饿急了,可能什么都不会顾及,江山岌岌可危。

王本突然发难打乱了他的计划,一开始他还饶有兴趣的听着白正的文章里如何指摘新政,如何指责武安国。能敲打敲打这个干女婿也好,毕竟他的存在让自己感到威胁。没想到朝臣们为了新政争吵,互相攻击,互相泼脏水,泼到不择手段。

这就是我的选择的国家栋梁么,朱元璋心里忍不住苦笑,猛然间想起唐玄宗说的一句话,朕亦知此人是个祸害,但不用此人,朕身边即无人可用。当年读到这句时,还笑唐玄宗失败了给自己找借口,死不认帐。现在同样的感觉不断的涌向朱元璋的心头。

武安国是个祸害,朱元璋不止一次这么想。虽然两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武安国不问朝政,一心带领科学院改进冶炼,改进畜牧,培育良种,推广大棚。那些作为对国家的助益,朱元璋看得见,尝得到,作为一个国君,他还没糊涂到看不出这些东西为国计民生带来的好处有多长远的地步。但是,无论武安国制造出什么东西,哪怕是一再的提高了武器的生产效率,为大明朝的军队提供了充足的武力支持,朱元璋依然无法放心。直觉告诉他武安国对帝国带来的不仅仅是可以看到的这些好处,他对朱家基业的威胁远远大于他的贡献。

对于威胁到自己家族利益的人,朱元璋绝对不会手软。但偏偏他发现不了威胁到底在哪里。武安国立言,立的是奇技淫巧,顶多让人们对身边的事物多了点见识,半分没涉及到政治。如果就凭借直觉把他杀了,朱元璋实在不甘心,毕竟现在逐鹿天下还要倚仗此人的智慧。况且杀了此人,两个儿子不愿意不说,天下士人还有几个还敢为自家效力。

朕要杀了此人,朕不能让天下之士寒心。朕要杀了此人,朕不能让天下之士寒心,两个念头在朱元璋脑子里打架,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心。此人手中无兵,武将,此人被架空到连一点干政的权利没有,此人所作所为对我大明朝忠心耿耿,但朕为什么这么忌讳他。朕为什么每次想杀他到临头都手软。

谨慎提防,小心对待,朱元璋发现自己握住的是一个手雷,可以打击敌人,也可能炸死自己,一切要看使用的时机。

眼前这个周无忧是个干才,可惜,又出自北平,怎么天下的豪杰都到北平去扎堆了。想到朝臣们说的藩镇割据,朱元璋心里就一阵哆嗦。自己已经尽力分散了北平的力量,如果留在震北军中,王飞雨、李陵估计都不会战没,若是逐鹿中原时,这是典型的害贤举动,要丢江山的。朕已经做得很过分但北平的英才还是层出不穷,不但如此,这台阶下有多少人的利益和北平息息相关?好在燕王和太子自幼交好,否则自己难保这里会不会出现一次玄武门之祸。

仿佛要整理纷乱的思绪,朱元璋轻轻的咳了一声,“肃静~”当值太监拉长了嗓子喊道。台下的议论声一下子停止,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周卿,你且来说说怎么个建设法”?

周无忧早就做好了准备,侃侃而谈。对于眼前的饥荒,他的建议是官府赈济,民间输送,动用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将灾害损失程度控制在最小。具体的做法就是,首先下令各地方官员,不必等待朝廷旨意,直接可以开官仓放粮,事后再补办圣旨、奏折等相关手续,为救灾节约时间。第二,鼓励一切可以运送粮食到中原地区的力量,凡运送粮食一石到灾区者,凭借地方官员的收条可以到盐场领取等价食盐,救灾所得食盐可自由买卖。第三,凡大小关卡对运往北方的粮食一概放行,不可收取任何费用,否则按渎职查办。

自汉武帝以来,历朝历代都是盐铁专卖,盐铁收入占国库收入的很大比例。去年朱元璋应武安国之请废除了铁矿国家专营,已经让很多大臣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又要在食盐专卖上开一条口子,这个建议给大臣们带来的震动可想而知。

王本悄悄给户部尚书费震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出来反对此事。平时拍他马屁唯恐不及的费震如傻了般两眼只勾勾的盯着地面,嘴里不停的嘟囔着,看样子是在计算这样国库会有多少损失,根本没向王本这边看。

刑部尚书刘敏素有贤名,见王本在那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叹了口气,慢慢的出列,上去跪奏道:“万岁,赈灾事情紧急,不可耽搁,臣深以周侍郎之策为然。而盐铁,食盐事关国家命脉,岂可轻易开放。臣以为还是官府出资,购买江南民间余粮,官府遣人运输为妙。”

周无忧看了刘敏一眼,早已知道他反对开放食盐的真正原因。盐铁是今儒(相对于北平复古儒家)管理国家经济的唯数不多的手段之一,失去了盐铁专卖,相当于今儒在治国策略上又输给了古儒一局。双方基本立场不同,所以在此关头,刘敏这样有贤良之名的大臣也不得不占出来扯一下自己的后腿。

想到这,周无忧朗声奏道:“万岁,臣以为我朝政治清明,国库充盈,已不必与百姓计较这点蝇头小利。况且此策仅为解决燃眉之急,并非永久开放食盐专卖。官府采办救灾粮草,兴师动众,沿途损耗甚巨,恐米粮未至灾民之手,途中已十去其三。而商人运粮,损失自负,官府不费一人一物,只需于灾区清点物资。两策比较,高下立判,何必舍其易而取其难乎”?

“臣亦知其中难易,但恐此举伤及国本”,刘敏不是个诡辩之才,不欲和周无忧在哪种方法更有效上纠缠,只好提醒朱元璋开放食盐专卖的后果。

朱元璋笑了笑,点头示意二人都站起来,回归本班。“你们都平身吧,朕亦知其中关键,而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我朝国库充盈,而民业已定,放一放食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卿说的有道理,反正是一时之策,赈济完了灾荒,再收回来就是。费卿家,你着手准备此事吧,有不愿要食盐的,直接兑给他宝钞,让他回京来领银子。你们户部留着那么多银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救救百姓,也算用到了正地方”。

“臣接旨,谢万岁”。费震这次倒反映挺快,迅速出班,领旨谢恩,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玻璃球,马匹精”,王本淡淡的腹诽了一句。

费震仿佛听见他肚子里的话一般,回头抱歉地看了看王本,用手笃向上举了举,又向胸口靠了靠意思是不敢负了天地良心,转身归队去了。

“周无忧献此良策,朕奖励你锦缎五匹,一会散朝去领吧”。朱元璋粗略估算了一下救灾所需费用和时间安排,觉得基本上可以稳定住灾区民心,感觉稍微好受了点儿,开始褒奖周无忧献策之功。锦缎五匹不是大数目,但因为献策而被当庭奖赏一年多来周无忧还是第一人。看看朝廷中一些大臣羡慕地目光,朱元璋语重心长的叮嘱道:“朕常告诉你们,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表面上你们是百姓的父母官,实际上是受了百姓的供奉,这到底谁养活了谁要搞清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要讲究做官的良心,该为百姓做点事就做一些,水旱不救,饥渴不问,那要官员做什么。须知百姓没了,你们的俸禄也就没了,一样要饿死”。

几个大臣被说中心事,惭愧的低下头,不敢向上看。朱元璋叹了口气,又说道,“朕是穷人家出身,知道这挨饿的滋味,所以也不愿让百姓挨饿,你们作为朝中大臣,亦要多为朕分忧才是。谁还有本启奏,一块呈上来,今天我们也饿一晌午,知道知道百姓的苦楚”。

“万岁圣明”!几个老臣带头,众臣子呼啦啦跪倒一片。无论朱元璋怎么不讲道理,至少这番胸怀百姓的心值得敬佩,武安国在众人堆中默默的想。

“起来吧,朕这也是尽为君之责”。朱元璋让众人平身,继续处理其他事务。中午的天气有点闷,天边有黑云渐渐涌起。

吴沉知道王本等人今天棋差一招,输赢基本已经成为定局。但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攻击新政的机会,不能这样浪费掉。一旦让新政逃过此劫,形成气候,以后再找这样的契机可就难了。那些新政处处对儒家治国理念露出巨大挑战,凡是受到新政影响的地方,肯定是礼乐崩坏,四维不昌。大厦将倾的危机感让吴沉不得不先放下官员的良心,发动对新政的致命一击。仔细考虑了一会,他找个机会走出列来,启奏道:“万岁,刚才周侍郎所献救灾之策,臣以为乃白碧微暇,光治其标,不治其本,臣恐今年江北之地渡过饥荒后,明年饥荒会再发,与其岁岁赈灾,不如溯其本源,从头杜绝”。

“讲”,朱元璋听吴沉说得有道理,危襟正坐,听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当然是最好,流民多了,难免中间会出个王小波、李顺这样的人物,不得不小心。

“时才周侍郎所奏,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其利,富国强兵,臣不敢抹杀。然其蔽亦显,江北等地,库无余粮,野有饿莩。……”吴沉不直接攻击新政,而是列举了江北各地饥荒的凄惨景象,让群臣心里一阵不忍。

“臣以为一干天灾人祸,皆海关粗疏,盲目与别国互市所致……”吴沉认为,大明朝的灾荒主要是因为北方百姓为利益所诱惑,弃粮种棉引起,三分天灾,七分是人祸,这也是事实,按理说,去年和今年北方各地只是局部地区受灾,但造成了后果却非常严重,百姓家的存粮太少,无力对抗歉收,是灾荒形成的主要原因之一。许多大臣不住点头,认为吴沉说得在理。

对付百姓弃粮种棉的最好办法,吴沉认为是封堵住利益诱惑的源头。既然棉花纺织出来的布匹,主要用于出口,如果海关当初及时采取策略,限制棉布的出口,百姓手中的棉花自然卖不上价钱,卖不上价钱时他们自然回老老实实种粮食。

大明朝长江以南地势平坦,水网密布,在明初人口稀少的情况下,种植水稻等农作物获利颇丰。并且江南之地,矿产稀少(主要是武安国知道的少),导致工商业没有北方那么发达,所以人们有了钱,还是倾向于兼并或开垦土地,而不是冶炼、纺织等行业。禁止布匹贸易,江南各府除了有衣被天下的松江府外,都没什么损失。况且吴沉的话说得非常在理,与其强制百姓种粮,不如取缔他们种棉的利润。

“所以微臣以为,海关当立即禁绝粮食、布匹、铁器出海,当年武驸马亦曾建议海关限制黄金外流,禁止粮食出口。然近二年海关有市无关,官吏尸位素餐。请陛下严惩海关主事之人,以儆效尤。然后下令地方,禁绝机器纺织,以固国本”。

“高”,王本等人暗自佩服,这个吴大学士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攻向对手的致命之处。没有攻击新政,没有在救灾事情上纠缠惹朱元璋不快,而是本着一番“好心”,去晃动新政的根基。

禁止了布匹和铁器出口贸易,等于卡断了北平两大经济来源,看你北平还能牛到哪里去。主持海关事务的沈斌官职虽小,但却是新政的干臣,海关贸易各种规则皆出自他手,把他再拿下来,就又除掉了新政一个有力支持者。把底下人零敲碎打给你收拾干净了,看你新政带头者还能有什么作为。

要说攻击新政,很多人不愿违背良心,毕竟北平新政带来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但换做攻击海事司少卿沈斌,则很多大臣,特别是家业在江南的大臣则乐得落井下石。沈斌主事海关,不循私情,曾经驳了不少功臣、豪强之家的面子。把他拿掉,也算出了口恶气。况且今天上午被周无忧这么一搅和,收拾武安国是收拾不成了,收拾个小喽啰还是有把握,一时间,一些文臣和武将纷纷出列,指摘海关不是。

沈斌得罪的北方大臣亦不在少数,大家虽然利益相关也不愿站出来替他辨白,这个人一无根基,二不会做人,没有必要为他得罪同僚。况且太子出巡天津,无人撑腰的沈斌保也保不住。

种种专横跋扈,辜负圣恩的行为被添油加醋的呈到朱元璋面前,到后来,海关简直成了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有大臣干脆建议取消海关,回复原来的市泊司制度,所有沿海贸易,一概禁绝。

“万岁,此举万万不可”,户部尚书费震看攻击范围越来越大,赶紧出来说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海关对大明税收的贡献就数他最清楚。

压下了同僚的声音,费震启奏道:“万岁,我朝自立海关以来,岁入白银近千万两,国库充盈,全赖海关税收,若轻易禁止,臣恐明岁入不敷出,将士无饷,百官无俸”。

大学士杜斅跨出几步,和费震争辩道:“万岁,臣以为费尚书所言,实乃危言耸听,我华夏历朝皆无海关,依然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国富民安,在于用人,而不在于贸易。金银珠玉,不若谷物丝麻。况且我天朝大国,何物稀缺。番邦蛮夷,无我中华所需之物,缺我中华必备之资,陛下禁止关贸,其国内百姓无茶去脂,无布裹身,日久必乱。我朝可不战而曲人之兵”。

这种贸易战倒算个好办法,大明的茶叶、丝绸、瓷器、布匹是周围国家上至贵族,下至平民不可或缺的生活必备资源。特别是蒙古、乌斯藏等地,如果没有中原的茶叶供应,百姓所食油腻过多,非生病不可。但禁止了贸易,也卡断了大明朝的税收重要来源,实在是因噎废食之举。朱元璋心里盘算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陛下,如果下旨禁止边贸,臣愿带头捐出三年俸禄以实国库”,闷了一天的大学士吴源带头找出了一个克服资金困难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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