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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水鸟与鱼

“那个,薛霁。你是要喝酒?”薛先生问,“这才刚调理稳定几天啊,上个星期叁去医院体检,你妈回来不还说秦阿姨嘱咐了你一大堆禁忌事项吗?戒酒戒发物什么的。”

“是周五……呃,多少要喝一点的吧,您和妈妈又不去。那样的话,我倒是能借口当你们的司机通通推辞掉。”

“我还有工程图纸晚上要检查。反正你自己心里留点数,表达情感适当喝点就行了,别喝醉。在外面喝醉,多的事儿我就不说了,那些都是你妈以前应该教过你的。”

“我知道,爸。”

薛先生大手一挥,算表达了对她的许可。

“那我出门了。”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朝客厅微微鞠躬。

然后站在门口,捏住把手,门上的风铃轻轻摇曳叮咚直响,她口袋里的手机也叮咚发响。

[→1□□2□□1□□□4:

送呈诸位阁下台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谨定于□年□月廿□(□月□日星期□)中午11时略备薄酌,候作婚宴。

席设:蕲江丽景大酒店 北江景厅

新郎赖清骏及新娘陶悦雯 敬邀]

只瞬间,她心里涌上一千一万个逃避出席这场婚宴的理由。

[←1□□2□□1□□□4:好官方。]

[→1□□2□□1□□□4: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你讲。]

[→1□□2□□1□□□4:那你有过来了吗]

[←1□□2□□1□□□4:为什么?]

随便拿头疼脑热或是腰伤复发当借口。悦雯这女人总是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她的。然后托朋友代为携着礼金致意,红包自然和别人的毫无分别可言地躺在一起。最后,她成为登记簿里极普通的,有金额后缀的扁平人名。

应该过了有好几分钟。卡座磁带机已经兀自从《秋桜》唱到了好欢快的《乙女座 宫》。

[→1□□2□□1□□□4:觉得开不了口……]

[←1□□2□□1□□□4:为什么?]

[→1□□2□□1□□□4:因为从你出事之后一次都没来看过你啊。对不起,小雪。]

[←1□□2□□1□□□4:没必要自责。你在新加坡差旅啊,又不是刻意的。]

[→1□□2□□1□□□4:快来吧,我真的好想你~今天超紧张的。]

所以现在更不想去了。

把手机攥在口袋里,薛霁从心到脑子都翻江倒海。

最重要的是,可以全然从目睹悦雯结婚这件事中脱逃。

然而它只会给悦雯添堵的性质,又注定了自身萌生在薛霁脑海里那一刹那起必将被否决的命运。

所以一个多小时后,她孤单地站在这片温暖基调的洋流的来去中,好像一尾湿淋淋的冰凉水鸟。

才阔别了家中轮椅和“苏格兰风情桌布”又经历这样一番费劲的跋涉,薛霁恹恹惨白的面孔上涌动出大块血色,汗水把额前的碎发都打湿,拧成小小的一截又一截,而拿走保暖针织帽后努力修剪过的及肩长发好像在错误时间被用错误方式打开了烤箱门的蛋糕,一整个软塌下去,远观近端,都毫无光泽可言。

然而今天出席宴会的造型,已经是她这星期以来花时间在上最多的操心事,尽管沿途踩过大小参差的水洼,西装裤的下摆被积水溅透了,有种邋遢的深色湿意。

清涵捏着手机抬起头,看着她时,嘴里好惊讶地“啊”了一声。忙不迭地站起来就要同薛霁握手,伸出一半又恍悟忘记什么事似的一拍脑袋,侧过身去食指一勾,从众多排列齐整、样式雷同的喜糖里拎起一份,呈递到薛霁面前:

“欢迎、欢迎,你就是嫂子的朋友吧?她特地拜托我留在这里等你……”

“等我?”

“她给你准备了这个,戴在胸口。待会儿要合影的”清涵笑着指一指自己那一枚,小而巧的绣球花簇下写着“新郎之妹”,金粉的字迹,“就像我这个样子。”

“好了吗?”

“很好看喔。”清涵退后一步,好像有认真品味似的。

“那走吧。”

亮黄色鸢尾在她左胸被走廊空调的暖风微微吹拂着,依然是金粉的字迹,只是称谓非姊又非妹,短得很特别。

「挚友」。

……

“打扰下,同学,我是高二(7)班的陶悦雯。”

背对下课后人来人往嘈杂的走廊,拎着书包。

笃笃,蜷起两根手指,她礼貌性地敲了门。

手指扣在张贴出的新一轮月考成绩单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与成绩排序在底部被整个年级庞大的人数充斥得很夸张。

悦雯已经看过自己班级那一版本的。

她挤在几百人开外的排名里,要抄录回家给妈妈汇报时不用手抵着随时会看岔行。

这份名单拾级而上,逐渐由排名缩小预留出的空白占据上风,抬头轻轻从上到下数一、二、叁次,到第四个就是薛霁横插在一堆叁字人名里独特的代号。

流风回雪也好,光风霁月也罢——诸多可联想的教人心醉的美景,都被她这个名字轻擦过其中趣味。尽管当初这个字其实是由宋太太勘验过五六本命理学杂志后拍板决定的,仍不影响它既简约隽永,又澄澈得好像分分钟能让人透过字面,看到她本人无表情时那张雪原般冷而洁的脸。

作为重点班的头部生,她真是哪哪都有够惹眼的。

而自己妈妈呢,总是捏着悦雯誊抄着月考成绩的皱巴巴粉红便笺,一脸无奈又温柔地说:雯雯,你什么时候可以像小雪一样努力,好让妈妈省心点呢?

让人欢喜让人忧的成绩单,远远望去好像一座拓印在a4纸上的金字塔,客观,又带着点残酷。

无人回应。环绕一圈,目光越过课桌上层峦迭嶂的书本,最终得以确认教室里的人应该是一下课就全走掉了。方才怀揣来的一腔孤勇,不免显得有点多余。悦雯轻轻踏进教室,朝黑板右侧整齐板书的一溜课表打量。

本周卫生流动红旗:?

值日生:薛霁 钟歆媛

早自习:英语 上午:……下午:……体育(泳)。

原本计划今天放学后找薛霁聊一聊。

她甫一听见下课铃便刷刷整理好了课本,几乎可算得上是从座椅里弹了出来。而现在,悦雯更是抓紧时间从走道尽头的拐角出门,一路逆着踊跃自安全通道下楼抢饭的人流,朝楼下进发。

生怕挪得再慢一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熟悉陌生人”就会从游泳馆收拾规整,拎着杂物消失。

那她们一天的生活轨迹,便又岔开了。

薛霁越来越忙碌了——这是陶家叁口在饭桌上割裂地达成的共识。陶妈妈替女儿和丈夫剥出一只又一只弯腰的白灼虾。她自己在厨房系着围裙左突右冲打仗一样时,也和白灼虾似的直不起腰。橘黄色软壳在悦雯手边的餐巾纸上累成了座小山。陶先生难得在家陪妻儿吃饭,但也仅仅停留在吃饭的地步而已。

妻子不开口,他和悦雯之间就隔着条没话讲的天堑。小时候还好,孩子越大他就越无所适从。

毕竟男人是主外的。纵横官场的陶先生如此安慰自己。

陶妈妈就着电视机播放方言栏目时嘈杂的广告背景音,把柔声细语送出口:

“雯雯,昨天晚上妈妈看见小雪上我们这边电视台转播的新闻了。”

“是她那个剧团吧?”

“嗯,听主持人介绍,是全员受邀请去台湾参加了一个展览演出,表演他们独立创作的新剧目。据说好评如潮。”

“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学校还是一样宣传得很大力啊,据说等他们回来还会有市上的领导去探望什么的。”悦雯把自己碗里的虾仁拈一半到妈妈那里,“别只顾着剥嘛,你也吃,妈妈。”

“小雪她是作为剧团代表出镜接受采访的。”陶妈妈接过女儿递上来的小碗,站起身为她盛菜汤,汤勺在锅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几经挑选,上海青碧绿的嫩芯漂浮在点缀着很细碎油光的汤面上,好像蓑笠翁晚钓江上的行船。

陶先生也递上自己的那只。

“是吗?”女儿无语,他便自然而然地搭上妻子的话。

“对啊,年纪这么小,就参与创作,听记者介绍是在编舞上有很大贡献……最主要,小雪还出演女主角欸。我也是看着她从小和雯雯一起长大的。当初她还只有这么一点高。”

陶妈妈伸手在腰间比了比。她的腰很细,然而就是这样细细的单薄的腰身,经历了好几次怀孕、流产,最后是上环。

“有时候训练太辛苦了,她大晚上的一个人乘公车回来,都快走到我们单元门口了还一步一抽嗒嗒地哭。背着那个跟雯雯一样的双肩书包,委屈坏了。我要是韫馨,宁愿少半条命,我也不忍心让孩子去吃这个苦。”

“妈妈,”悦雯有点生气,“你又在胡说八道。”

“你妈哪里胡说八道了?”陶先生敲着筷子一开口,悦雯又把嘴给闭上了。他倒是想掺和两句,奈何悦雯不搭腔,于是只好继续把脸朝着太太,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我只是舍不得嘛。”陶妈妈笑笑,“毕竟你爸爸过几个月就要调动工作了,到时候我们一家都要搬走,做了十多年邻居,感情深厚也是正……”

——“搬家?”

悦雯把母亲的话从中间打断,眼睛睁得都大了几分。

头一次地,在高一因为谈恋爱被通报批评的事吃了父亲接连好几个耳光之后再不同他讲话的悦雯,目光越过还有饭菜热气慢慢升腾的餐桌,直勾勾向他射来。

陶妈妈也看着丈夫,一脸的“早说了这孩子会这样”。

“对啊,最快下个月,最慢叁个月以后吧。”陶先生其实顶讨厌一张口和女儿讨论的就是这样叫她目光恨恨的事。然而他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本来这事就没商量,单位上的安排。但是你妈妈的意思,说要提早告诉你才对。”

倏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悦雯把自己关进了卧房。在她卧室阳台那疏于打理的,疯长的绿藤的海洋里,她换上白色的吊带裙,腰靠着有凉意的石栏杆,把快一半身子向外探出去。和小时候偷偷邀请薛霁下来看动画片差不离。

楼上卧室的灯是黑的。薛霁在练舞,还没回来。

她要找薛霁聊一聊。

不管薛霁这次用怎么样的态度和她讲话都好。她要。

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路上,悦雯说得最多的是“抱歉”和“请让下”。

跑出教学楼。声从颊边呼呼灌过,把她的耳朵灌得发疼,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有更强烈的痛感在刺激着她,朝游泳馆的方向,迈开腿在风里狂奔,如疾驰在水底、承受了不能承受之惊的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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