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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一颗快乐又盲目的子弹

红色的交通灯亮了,公车停下,斑马线上是行人和各色的电瓶车自行车亦去亦来,今天出晴,风凉丝丝地从车窗外灌进来,很惬意地撩动她打短以后细细碎碎的黑色头发。

“听到了噢。”薛霁回答,然后嘴巴抿成道上翘的线条,有种誓为云舒保密到地底与天边的决绝。

公车发动,她们一起抖一抖,然后摇摇晃晃,笑也摇晃,羞也摇晃。

最后是就在刚刚,只有她和薛霁的客厅,那一句怪话。

脑子串联着,一时间空气也烫沙发也烫。

明明还有一条条锦鲤在哗啦啦游动的水,像煮沸了似的,响得很聒噪。云舒的食指弯曲起来,右手在玻璃的裂痕上捏成拳头。

——我真是……有病。

可是一刹那的狂喜,曾烟花似的炸开,千真万确地把云舒穿膛。

流星忽然从水桶里跳起来,水声和宋太太抚掌的笑声响在一处:“这可不能说是我主动要你出‘洋相’哟,小雪。”

毕竟,如果不是吃饭时云舒含着筷尖轻轻问出一句“那你以前还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几乎要将宋太太的呼吸惊得一屏,她也不会在薛霁绣花似的拈鱼刺到渣碟时因为女儿一句“我以前好多照片都丢了”而停下筷子,眼神在这个小姑娘从素净中涌动红润的脸上来了又去。宋太太慢慢说:“其实哪里可能舍得拿去卖废品?我都藏着,在你爸书房。”

“嗯,”薛霁的“嗯”一样是轻轻的,低着头,提着筷子,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难过,“那待会儿拿出来给她看吧。”

“看吧。”薛霁又喃喃了一遍。

一瞬间,她说“不痛”时脸上无所遁形的、没有释然过的悲伤从云舒的脑海中擦过,奔雷掣电一样,云舒餐桌下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捏了起来,好像恍悟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吃过晚饭,宋太太张罗着去书房取照片,她把两张餐巾纸在洗了碗还沾着水珠的手上颠来倒去,一眼也没有朝又回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云舒看去,声音在发直。

“我给爸洗一下鱼缸。你们找到了直接看就行。”

“我帮你……”云舒腾的站起来。

宋太太像是说了句“这样也好”,便转身进了书房。天已经黑了,做游戏的小孩和下棋的老头都已各回各家,老家属院楼下安静得过分。

在国家支援建设的繁荣时期,这里是移民城市工业心脏的最紧密附属,有一套自洽的运行繁荣的小小系统,是由时代中最光荣骄傲的那群人与其子女构建的、机械零件般运作精密的小社会。

而今一个时代挥手告别了,家属院也和城市中的许多工厂一样,在阔别中老去。

“先用这个把鱼都捞出来,放到桶里。”

“噢,好。”

“先捞飞白。”薛霁的指尖在鱼缸玻璃上点一点,胆小的锦鲤们旋即被吓得四处逃窜,“它脾气最好。”

尾巴有浅褐色斑点的是流星。肚皮上一团朱红的是沉瑙,背上没有花色的才是飞白。她补充道。

云舒站在鱼缸前两手极僵硬地伸在身前捏着那张网,给不断弹动的锦鲤拍打了一身水渍时,差点被帮了倒忙的薛霁伸手过来替她遮挡住网口。

她一惊,差点没能握住细细的金属杆,向后一个踉跄,这下薛霁原泡在水里的另一条手臂也顷刻里抽了出来,客厅里哗地炸起一声水响,而后噼噼啪啪溅落一地水声。

好像攥回一枚行将被风扯远的风筝,薛霁紧紧捏住了云舒推上衣袖后裸露在外的手臂。她的手指原来是这样纤长。因为早先泡在水里,又是这样冷。她们已经靠得太近了。

“嗯,有,点痛。”云舒缩一缩肩膀,好像猎归图里的那个猎物,嗯得带有气声,哼哼唧唧的。

薛霁终于松开手。然后放任她费好一番力气,把挣扎不断的小鱼一条条地放进塑料桶。哗啦,哗啦。

水下的欢快和水上隔绝。

两人浸淫在只有书房里宋太太动静偶尔传来的安谧里,早习惯了没脸没皮活法的她在害怕,从薛霁在餐桌上过分平静的反应开始,害怕自己过分深入的问题触痛对方心里的伤痕,甚而悔恨自己实在是有够愚蠢——

她们好像也没熟到那种地步吧,远没有。

然后刚刚又差点帮倒忙。

不会帮忙就自己去一边坐着。

云舒闭着眼睛,在心里用薛霁的声音把这句话演了一遍,以为对方在手上用这样大的力气,是不良心情的转化。

她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骨碌碌地打转,好像小时候干了坏事,譬如把墨水弄到窗帘上了,拿水果刀把桌椅刮伤了之类的时,被父亲从客厅拎着衣服一路拖拽到小房间里,妈妈在外面一阵一阵地敲门,叫他不要打小云。是了,那时候她也像这样,伸着手,把眼睛闭得很紧,等待着掌心一声伴随着灼痛的脆响。

“吓人。”薛霁手里的海绵在玻璃上蹭得直响,咯吱咯吱,不多时,鱼缸里的水就比先前更浑浊了许多。

从前还好,是澄明的。这样一搅,就不得自持了。

“啥子?”她把眼睛隙开一条缝。

“我说你刚刚很吓人。”薛霁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有种打官腔一样独特的疏远感。什么理由都能温度骤降得多少参杂责备味道。

“我还以为你要怪我。”

咯吱咯吱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薛霁腾出手,转身面对着她。应该是看见自己刚才在云舒手上留下的红红的指印,叹气声里有读她不懂也有抱歉。

“还疼不疼?”

云舒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想?”

“我不该问你那个,”云舒讲,“……不愉快的事。以前。”

然后又一次的,她不讲话了,把云舒安安静静地看着。

“毕竟,我们两个毕竟没得那么好。”玩文字游戏,把“熟”偷偷抠换成“好”,尽管云舒自己也不知道目的。

她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感觉像在呕吐。纠集五脏的,喉咙灼痛的,哪里哪里都很像。

“是吗?”

非常蜻蜓点水地,薛霁这样从她的耳膜点过两个字。

“难道不是吗?”云舒睁开眼睛,低着头,锦鲤在鲜红色水底游来摆去。

这一点也不像洗完了碗会仔细用餐巾纸擦干手指的薛霁,脏水顺着她光洁的手臂向下流淌,从指尖哒哒地滴到地板上。

“乱讲。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们……”薛霁的话实在是很有斟酌,很经思虑,总之,有一千种一万种不照云舒心意去理解的理由。但是,已经简短得足够像一枚发射而出的子弹,把她击倒在地。

“很好。”

颇有段时间无人打理的鱼缸爱长苔藓,拿海绵蹭掉后都飘进水里,有淡淡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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