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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自甘沉沦

她捏着汤匙,油花在汤匙中央这一小池湖水里轻轻荡漾,她的心与情也荡漾。然而他继续说:我喜欢你原来的颜色,总是像没用过一样美。语调很轻浮。这一个用字让她坐在床上的身与心齐齐死了至少五秒。嘴巴只会机械地往外吐字:“晓得了。”

她当时明知道这种辛苦不过是麻醉自己。后来的忙与从前的忙,再不具备一种意义,她是名为妻子与母亲的陀螺,被鞭笞着在小小的精致的囹圄中作周而复始的自转。和家樵的感情,好像乳头上的溃口,好了又坏坏了再好。

江蕙生产后不多时,妹妹便辍学去打工了。还在上中学的弟弟对长姐多有仰赖,而她只好仰赖家樵,在这样环环相扣的传递链中,她是最美最至关重要的那一张骨牌。两双四只手掌在丈夫面前朝上伸出来,她和家樵的关系变得比恋爱时更直截更赤裸。

她开始习惯对着相框里母亲的遗像发呆,思考为家庭劳碌而死的母亲是否正因为她的美丽失去生命,然后很长时间不愿意再照镜子,观摩自己继承的这样痛苦的遗产。

家樵倒不在乎江蕙口中揽茹蕙以掩涕却又沾襟浪浪里的蕙草究竟柔不柔软。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他只要娇妻浪上翻浪就好。在床上斯文头一回是新鲜,叁、四、五回就是她挤不出通俗艳词的病。何况她又没有正经念过大学,那副林黛玉似的模样难免透着点穷造作的味道。

于是她多有学习。一面是暮雨霏霏,脸上则“扑天香絮拥凄迷”,红得大彻大悟,像笼屉蒸熟了一只青花蟹。每晚每晚,真好像被牵一张而动全局的骨牌阵,她的真丝的睡袍“哗”地一声从身上掉下去,而从前许多爱好再没有捡起来。

第一次读那篇剑侠故事这天,江蕙举着搪瓷缸,极缓慢地扶着栏杆从医院食堂打饭归来。紫的是洋葱,黄的是大块刀工粗放的茭瓜里几缕肉丝,和汤水一起趴在米饭上,既稀既垮。主打家庭矛盾、婚外恋和一夜情匿名投稿倾诉栏目的杂志是热门,一早被劫掠一空了。回到病房,她一面拈着筷子尖将垂老如丝瓜布的猪肉拣选到餐巾纸上,一面读故事。

可惜那个故事,她也就只看过这么一期。

文章结尾“未完待续”的括号里写着:“作者沉醉因私人原因自本期起无限期请假”。翻到杂志结尾的彩页,是大篇幅展示的《簪花洗剑录》已出版实体书的广告,定价如何如何。江蕙合上杂志,将它摆在自己手边,眼前浮现的是两天前云舒坐在床沿编小手工攒着拿去卖钱的样子。

她的手抚摸过女儿酷似自己的眉尾和耳轮,云舒仍和六七岁时一样,模仿小牛犊拿额角蹭一蹭她的掌心。她们一起为这个游戏发笑。

她看见云舒的手指通红,遂轻轻讲:“今天就先做到这算了。”云舒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她便牵着女儿的手说:“小云。你编得这样好,大家一人买一只,那以后你的生意可还要怎么做呢?”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然而云舒好像当真了似的顿了顿,叫她几乎以为自己劝诫成功了。

云舒讲:“到时候再去做别的也可以。”表情有种流氓式的无畏。小手工,10块一支的泡泡水,拍在地上会既闪光既唱歌的玩具球,穿行在拥塞的马路和人声鼎沸餐厅里售卖的栀子花串,有时应季,则是黄角兰——她竟已样样都卖过。

因为“乖”,云舒的盈余总是不错。

这是个很顶级的对半大女子的评价,以一言蔽过讨喜灵动等诸多特色。云舒的面容像父亲,虽然她对这个生父只有尽情的怨恨。他们一样有惹人怜的让欺骗都变得含情脉脉的情态,就连犯浑时嘴唇紧抿、恨天恨地的模样都像得过分。她乖到世上独一个,也可爱怜到世上独一个,即便小偷小骗也是个动人的小坏种。

“你又装听不懂妈妈的话。”江蕙叹气,“我每次让你收收心认真读书,你就要扯东扯西。”

云舒不回答,攥着手指。

“妈妈知道,你觉得自己不用念书一样可以赚钱,可放在当下这想法太单纯了,你们李老师打电话来说……”

“妈。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江蕙以为她小性儿上来要转身摔门离开,然而云舒却环抱住自己,把病号服里占地方的空气挤得不剩多少盈余。

江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拥抱中像败叶在风里颤抖:

“李,他……欺负……你了?”中间两个字难受得像从正呕吐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没有,妈,没有的事。”云舒抽出纸巾在她脸上到处止,“什么都没发生。我走掉了。真的。真的。”

云舒替她从食堂打来晚饭。

黄澄澄的炒鸡蛋比她自己窗口去打饭时多一点。就着地方台鸡毛蒜皮无八卦之孔不入的新闻播报喂毕饭,云舒拎走盛着筷子和调羹的搪瓷缸去洗碗,不多时便回来,开门关门轻得像知道江蕙八点过会病恹恹地开始打瞌睡。

她拉上帘子用热毛巾替母亲擦了一遍身体。

江蕙撑开眼皮,看见云舒正撸起两边的袖子,站在床头柜前把毛巾拧得哗哗响,有种尚且青春,不在乎要出卖多少精力的果决。

云舒背着空瘪的书包离开。

“我走了,妈。你早点休息。有情况一定要给姨打电话。”她还是站在门口,袖子挥一挥,神情平静且乖顺,“没什么的,你别想太多把身体拖垮了。”

然后她关上门,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点让人高兴起来的气氛,像熄灭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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