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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小雪

宋太太和同行的邻居在楼梯拐角道了声别,然后拎着菜篮绕过弯,刚要迈开腿继续上楼梯时,发现自家门正虚掩着,而门口站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

水灵的白萝卜原是挑拣出来做晚饭的。遇上这小孩,一时间也要把前缀谦让出来给她,徒留烧汤之用了。

她身材偏瘦。截着一头清爽且柔顺的短发,却寻不到什么男孩气,正穿着身水蓝色的校服,抬头细细阅读本月水气账单旁边乱七八糟的狗皮膏药小广告。

女孩手上各举着一支插着打结吸管的玻璃瓶豆奶,又不知道在墙上看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衔着淡蓝色吸管,嘴巴抿成了淘气好玩的弯。

从前薛霁也像这般大时,规规矩矩背着双肩包、站在脚垫差不多的位置,脆生生朝门内叫唤她一声“妈妈,我出门了”的模样还犹在眼前。岁月无情荏苒、如穿如凿,把他们一家的生活都变了样。

养了十来年的芍药一年一季尚且能乖顺地开出年年模样差不离的花,生育二十余载的女儿却不能“犹如此”而“何况是”。

时间步履不停,薛霁也变得比十来岁时更沉默寡言,大多时候对于女儿的想法,宋太太和丈夫只能靠猜。快叁十的人了,恋爱没有恋爱的模样,同小陈两人聊了什么、做了什么,似乎宋太太只要不开口问,薛霁便永远不会同其他人一样藏不住心里那点小喜欢地拿出来分享。

唯等到人家开着车到楼下来闹了场尽人皆知的架,宋太太才知道她忙着自己见朋友,让小陈心里不痛快。

“你拎不清,怎么悦雯这孩子也不懂事。”客厅窗帘外传来秉信按动车笛的声音,像是仍旧在动气。门卫遥控起栏杆,小区门口的窨井盖被轮胎碾压而过闷响两声,随后议论、闲聊乃至电视机的杂音都被夜色吞并了。

宋太太知道他这是走了,薛霁也一副没有多的话可说那模样:

“妈,我先进来。”

“你们两个都不过脑子。朋友在一处吃晚饭,这不正好带他熟悉?又明明可以好好讲清楚的,偏就要谁也不让着谁,依我看,你俩真是十世修来的冤家,这辈子总算碰上头了。”

薛霁还是老样子,规规矩矩在宋太太眼底下放好高跟鞋,好像小时候被她监督着摆好出门练舞归来的雨靴,然后很脱力地要朝自己的卧室飘去。

薛先生养的小锦鲤在她路过时吓得朝另一头四散,水面在鱼缸彩灯的映照下浪花乍起,波光粼粼。鱼缸顶上悬着薛先生在书法协会挂了名的老同学半个月前送来的墨宝,照顾阅读,从左到右:“家和万事兴”。

“薛霁,今天你是要跟我把哑谜打到底吗?”宋太太的声音不大,远不算轰炸,然而语气同语意却可以划归了,她的肃然很是憔悴:“为什么好好的话你总不情愿讲?”

“我在楼下看见他……很烦,不想和他解释。”

“那是你从一开始就不用心对待这段感情,”宋太太讲,她当然知道症结所在,一时间不再管这个家由来已久的顾忌道,“我,你爸,两个五十多的人了。小陈,还有你从前舞剧团那些个同事,上门来看过你好几回的小高,你不搭理人家的小易,自己好好数数。人人都指望着你能真正走出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好,可你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

“事事你都提不起劲。转业、相亲,我和你爸就这样看你过去多长时间了还是走不出来。我们俩黄土都埋到腰了还能有什么所求?就是你这个样子,爸妈怎么放心?”

宋太太顶挫败地跌坐在沙发上。

“你告诉妈,你到底想要什么呀,你告诉妈妈?”

“妈,我没什么想的。”

母女二人无言相峙半晌,楼梯间的声控灯猝然熄灭了,薛霁才开口。她既瘦既高,讲出话来却很反差地有一种小孩在雨天趟了满裤腿泥巴见家长般的惨意。

“我只想你开心。”

薛霁搬出家属院独居后,丈夫同她皆比起从前更觉得寂寞。薛先生站在鱼缸前给锦鲤喂饲料,水面荡波,噼里啪啦跃动得直响,他头也不回地埋怨:

“韫馨,我大半辈子没说过几句你的不是。但人家两个小年轻吵架,男男女女谈恋爱那点事,小打小闹的也就去了,小陈第二天不是还上门来道歉?你非得不饶她,又是把自己说得声泪俱下的,还把叁年前的事也摆出来讲,桩桩件件怪她不争气。你是她妈妈,怎么拿刀往女儿心口扎?小雪懂事,不跟你当妈的计较,过两天没事人一样了,你又天天跟她问小陈的事儿。现在倒好,孩子不乐意了,收拾东西走了。”

“我不问,你来关心?”宋太太诘问回去,“老薛,你也扪心自问,从她生下来到现在,你又关心过她多少次?”

薛先生关上鱼缸的盖子。几天没有清洗,玻璃已经生出淡淡的一层青苔。

“韫馨,当爸的很多事看在眼里没说,不是不在乎。”

“你也就净会说词儿了薛威平。”宋太太说着,懒得再拌嘴,只上厨房去检查自己煨在火上的排骨,“我自己心里有数,过两天还要过去看看她的。”

从前薛霁隔段时间便会清洁鱼缸。但女儿搬离后这磨人的工作轮空,薛先生和妻子也挤不出心情折腾老胳膊老腿,只好放任荒意生长。

“小姑娘,你找谁?”宋太太甫一开口问,这女孩便如梦初醒般浑身一激灵,转过身来朝她说了声对不起,还以为是挡着她这老人家的路了似的,往墙根缩了两步。

“噢,不好意思阿嬷,我在这等人。”

她轻声细语的模样像从前的薛霁,面目上那点儿幼稚的歉意也像。宋太太越看越喜欢,只不过薛霁一双眼睛随自己。不像这女孩,圆溜的又扑棱着闪光,好似一对天生专挑着惹人怜爱的水杏。

“你是等这家里的人?”

“嗯。”

“我刚好是这家人。是小雪带你来的?”

“小雪是……薛霁老师吗?”

“我是薛霁的妈妈。薛霁怎么不让你进去坐着等?真是越大越没礼貌,还枉她天天在学校里干诲人子弟的事呢。”嘴上这样说,宋太太仍旧在心里暗暗高兴,“进来坐吧孩子,没事的。”

“小雪……”

云舒捏着薛霁进门前交到自己手上的玻璃瓶,恍然听见个亲昵又无可奈何的称呼,不禁悄悄跟着宋太太念了一遍,一时间心里像有绒绒的羽毛在蹭,差点乐出声。

薛霁今早出门时高高瘦瘦的身影近在眼前,她穿了件高领的灰黑色羊绒毛衣,微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检查家里大小电器全部关好的模样不苟言笑,堪堪就是一片雪原,哪里只到“小雪”的地步。

而就在两分钟前,薛霁进门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但云舒彼时想,她不过是进去取几件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晚她们聊了很久的天,薛霁答应云舒周五放学以后陪她上“一个地方”去,云舒当时已听薛霁讲完在上海彩排受伤又从上海回来复健那段时间的事。

她详略相宜,回忆外滩观光时细一些,咚一声砸到舞台上满脸血的事就遣一句“摔了”以带过。

然而云舒眼神闪烁,一双手臂撑在绒毯上,脑袋就要往薛霁低垂着看手指轻轻拨弄绒毛的脸凑过去,她的神情且诚且真,湿润的发尾叁两地黏在额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野人:“肯定很痛……”

所以简单的带过为薛霁所不忍了,她捋起云舒额际的碎头发,同此前小时候在宋太太面前撒谎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笑道:“没有,一点都不痛的。”

“我那时候直接晕过去了。”薛霁说,然后她拇指的指腹在云舒额际滑过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地区。

薛霁眨了眨眼,头向下埋了一些,手指重新摩挲在她的疤痕上:“这是怎么弄的?”

云舒自然不觉得疼,却也不觉得痒。她只觉得烫。从那个烟灰缸砸出的破口到颧骨,再到她的下颌,她的脖颈,她的如月轮般美好的耳轮,她的耳垂,她的眼、鼻。

“……在家里,被打的。”

她讷讷地讲,和盘托出破相背后的事实,然后看着薛霁的表情。

云舒在疾驰而来将自己击中的下一秒倏然自觉承受不能,因为知道薛霁就要像哄真正的小孩一样替她吹一吹。

所以她抢在薛霁的嘴唇更加靠近之前,如蒙伤灼般垂下头与她相错开,抬起原撑在绒毯上的右手遮住那块煞风景的伤痕,掌心有汗水黏着被攥紧的指间带落的绒毛。

就这样,云舒撒下一个与薛霁一模一样的谎,手背下无从看清的表情却和难能讲出真话时的样子差不离:

“不痛。”

薛霁忽然答应她的邀约时,云舒两边眼皮都已经肿肿地撑在一起打架,故而听得并不十分清楚。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迷迷糊糊地对着门口一棵要关灯的身影问:“真的去?”

直到听见薛霁甘洌平和的“去”,云舒才放心自己被一拥而上的瞌睡虫轰然扑倒,全然没来得及考虑周五如何跟妈妈介绍这“特邀嘉宾”。

今早姨妈来简讯说自己带着小旭这两天暂时不会回来,所以云舒只得继续借宿在薛霁的住处。

一来是没有钥匙,二来她们一时不能确定姨父的状态,故而云舒回姨妈家收拾些衣服以方便换洗的危险想法也被薛霁打消了。

眼看明天就要到星期六,薛霁抹不开时间,所以今晚回公寓前就带她上家里来取一些更适合云舒这样高中生穿的衣服。

用薛霁的话讲,都是宋太太精心挑拣后保藏来压箱底的。出了医院,云舒两只手忙不迭地倒腾一枚圆碌碌的糖炒板栗果,一面吹气一面问:“不会是特别复古的吧?”旋即抬头,却看见薛霁只是为自己越熟越展露的嘴利半苦地笑一笑:“我有那样老?”

“当然没有!”云舒终于“咔”地一声掰碎板栗壳,果肉在她掌心黄得且饱满且甜美。她原本还想说:其实我见到你那天直以为你不过二十五岁。

话到嘴边,最后出口是一句糖炒栗子一样的:“给你。”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一连在水蓝色外套里兜兜转转换了两天薛霁的衣服。字母卫衣的衣摆和那晚的体恤一样垂得浪打浪,兜帽堆在后脑勺,两条抽绳从胸前摇来晃去,云舒和她并排走路时喜欢把抽绳提起一边,揪在手里绕圈玩。

她一面绕圈,一面同薛霁一起穿过医院门口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各形色的过客,又穿过老家属院楼下观象棋有语的老头和一堆做游戏的小孩儿。

他们在树荫下排成一列玩写米字。站在队列前背对的小孩飞快糊弄完了点撇横竖撇捺,然后“啪”地一声转过身来,气势要喝断当阳桥:“不许动!”

云舒与薛霁误入这幅顷刻间陷入静止的油画,更糟的莫过于云舒远未料到薛霁在这群六七岁的小孩里颇具人气,两人一眨眼便陷入这样小萝卜头、那样小青菜头水泄不通的“薛姐姐、薛姐姐”包围圈中,真是十万火急。

最后在医院门口买来就剥了一枚的糖炒板栗去而她与薛霁安乐,云舒一只手托着空空如也的牛皮纸袋,茫然的表情好像玛蒂尔达,然后第一次听见薛霁笑得这样愉快。

等待薛霁取东西的过程中,两手不得自由。

云舒只好退而求其次,放任肩膀一松,站在门口研读这面岁数比自己大上不少的墙。后者差不多快担得起一声活化石的称谓。

经过薛家楼下那一户人家时,她看见墙面全被翻新了,干净无痕得好像考试结束时自己的数学试卷卷面。

而当薛霁领着她转个身继续上楼,两人旋即复回到九十年代。

夕阳从老式有镂空雕花的石栏杆空隙很怀旧地透过来,有名姓王侯将相在史书里发光发热,没名气的筒子楼居民与过客就在墙上替自己用钥匙或广告小贴纸留下存在过的痕迹,新旧交替、新旧斑驳:

“备案开锁、专业下水道疏通、青少年围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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