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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债

“他从姨妈那里把钱抢走,现在倒说是他的。我拿回来充到我妈医院缴费的卡里去了。”

“薛老师。”云舒舌头平平的方言腔调听起来就好像舌尖蘸了白砂糖,可语气却是背道而驰着很苦涩的:

“薛老师,我没得骗你。”

只有一枚浅棕色的痣仍旧点在食指上,好像缄默地见证过她如何把自己扎伤、愈合又磨出熟练工那样淡黄色的茧,作一段无声但既冤既屈的自白:

“真嘞。”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bsp; you dialed is power of ”

“这次关机了?”

走出教学楼时雨还在下个不停。薛霁撑起那把李富国搬离时弃置在办公桌角落的黑色大伞,伞架砰的一声张开,银色字身加粗过的文道楷体蕲江丽景大酒店。钢筋铁骨,声音结实得像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搭起了一尊帐篷,一处安身的避难所。还好那户嫁女儿的人家烟花放得早。

“她说和姨父吵架,怕他和以前一样气不过又动手,就带着小旭回镇上去堂姨家去了。刚刚接到他电话,可能要去撵她。”云舒把手机还给薛霁,心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团麻,穿不清楚。直看见薛霁心没完全放下的表情,才想起来解释一句:“小旭是我姨夫姨母的儿子。”

本可以直接说表弟的,但云舒实在不剩工夫去厘清这些毫末了。薛霁从办公室抽屉中极自然地抽出信封时那画面还历历在目,粉红的一百元钞票躺在信封里,像被撬开后的蚌肉。用她们的方言形容,那是一登钱。

她数出叁十张来递给男人,用大惑蒙解的语气讲,难怪今天晚上校自律会搜查学生书包里的违禁物品,倒发现云舒一个小孩儿身上揣着这么多现金。

姨父的眼睛从她真丝衬衫的胸口滑到信封口,两手一伸取走了钞票,复清点了一遍才说:剩下的那部分,作为云舒的监护人,他也可以代为保管。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薛霁站起来送客,一老一少两个门卫看没什么情况早先一步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叁人。临别前,薛霁顶恭敬地弯腰要和姨父四手相握,他仓促地把钱一揣兜,匆匆讪笑。薛霁送姨父出门,好像他帮了自己大忙,看不见表情。而云舒还把拳头捏在袖筒里,听断断续续的对话从门缝挤进来。

“……外面雨大,”薛霁说,“我替您约辆车吧。”

“不用不用,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我回头找我婆娘还有点事,不打扰你工作了,太不好意思了……”

姨父走了,带着薛霁从伞架摘下的自己那一把。自习下课铃敲得嗡嗡响,云舒揉着脑袋和办公室墙壁上的《第九中学教职人员二十四条守则》面面相觑,好像当初在一模一样的位置被李富国拽着两只手点评她的玉坠时一样,他一咏叁叹,既文既博,可她如堕冰窟,诚惶诚恐。

“……五、关心爱护学生。严慈相济,诲人不倦,真心关爱学生,严格要求学生,做学生良师益友;不得歧视、侮辱学生,严禁虐待、伤害学生。……七、坚持言行雅正。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举止文明,作风正派,自重自爱;不得与学生发生任何不正当关系,严禁任何形式的猥亵、性骚扰行为。……”

不过几个月,角落柜式空调上下扇动的挡片就已经不再送冷,而是徐徐吐出干燥的暖风,吹乱云舒的刘海。

薛霁在云舒背着书包回到办公室时开好了请假条。她递给云舒笔身掉漆的百乐水笔,食指点在空白处轻轻讲:“这里签你的名字。”她字迹隽秀,好像翩飞在电线间的燕子。每横每划都书写得很清楚。

学生落款就随意许多了。云后面有舍有予,光一个签名就好像在记一场云来云去。云舒的字其实不错,但这种悦目又有种越长大越自我放弃的味道。

“染黑色不比其他颜色费时间。折腾了这么久,先陪你去吃晚饭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薛霁把雨伞朝身量比自己矮小的云舒那侧倾斜着,同背着瘪瘪的书包的她一起朝校门漫步。

值班大爷乍一看云舒还没到放学时间便出现在门口,旋即从蓝色玻璃窗后面的椅子里弹了起来。复发现伞沿下的另一张脸是薛霁,这才替两人把电动门打开一道小口。

云舒先是不语。出了校门,才忽然抬头对薛霁说:“你今天,问了我好多嘞问题。”

云舒的方言还是那样蘸满白糖,这回语调也是轻的。这不是指责,却也不是什么平实的陈述。

薛霁一愣,以为自己踩了未名的雷区。

“怎么了吗?”

雨还是没有往小了下的迹象。载客的出租车从她们所站的路沿驶来,碾过坑洼处的积水,轮胎滋滋地响。倒映在水潭中站台的路牌碎开又合拢,昏橙的夜灯在水面粼粼摇晃,马路对面是类似城中村的扎堆的自建房。

“我在想,”云舒说,“我可不可以也问你问题。”

“你问吧。”

电缆在线杆上拉拉扯扯着往小巷尽头延伸,巷口的奶茶铺还开着,等待做今天最后一班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的生意,店员窝在柜台后面公放又吵又闹的卫视综艺,节目音效像粗糙颗粒一样在耳朵里摩擦。

“那个钱明明是你的。为什么要帮我还给我姨父?”

无证经营的外卖店半掩卷帘门,门后是踩在节能灯管冷光上来去忙碌的影子。街面上唯余一家米粉店还开着,头脸窄小得像张麻将牌。摆在门口的多功能灶烧开了一大锅烫粉的骨汤,腾腾地往门面外的大红色招牌冒热气。两个像是老板儿子的小男孩蹲在自家加盖的蓝色不锈钢雨棚下玩陀螺。陀螺噼啪噼啪碰在一起,小孩子涨红了脸在旁边用方言呐喊助威,谁也不让谁。

“你还要上学。如果不还,你的姨父今天能进来闹一回,明天纵使保安已经认识他,能给他拦下来,他还不能在你回家路上堵你,或者干脆在家里动手打你?”

她们走进店面坐下。

偶尔遇上姨妈姨父都要在厂里值班的日子,云舒就带着小旭来这里吃早餐。她胃口很小。点二两粉再要一只小碗,拨出来给小旭,他能吃快一小半。如果不使性子,他并不招云舒讨厌。小旭捧着筷子从灶台来了又去,请老板帮忙烫一烫消毒,眼睛亮亮地说“姐姐,烫好了,给你”的时候,她会轻轻揉表弟毛茸茸的脑壳。

“……这叁千块钱,算我欠你的。”

薛霁差点被这小孩爆棚又分外认真的江湖气逗笑。她的胃口比云舒大些,临了还向老板要了两只鸡蛋。虽然讲普通话,可她全然不似不熟悉当地风物,甚至对吃特色米粉时加一颗水煮溏心蛋进去滋味更好这种细节都一清二楚。因为只需要把米粉在滚汤汆烫熟再加进备好的底料里就能上桌,所以不多时,薛霁的面目就在云舒眼前被热气迷蒙了。她剥好一只白嫩的鸡蛋,递给云舒。

“你现在只要负责好好念书,这就够了。”

炖鸡的鸡油漂浮在汤面,把碗中景致映得黄澄澄。鸡蛋没入碗底时,鸡油托着葱花飘荡散开。

“……还可不可以有一个问题?”

“可以。”

云舒将双臂交迭在碗前,透过袅袅上升的热雾,朝薛霁的脸投以凝望,不比今天早前任何时候的打量、试探或是仰视,目光降落在她纤密的睫毛上,而后是卧蚕,一滴泪痣。她有英气的鼻梁,人中沟,最后是嘴唇。

薛霁的确漂亮胜只适合生活在打光下的瓷人。

“薛老师你以前,也染过头发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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