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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相对的四目

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笔迹在数学题下来来去去,比花里胡哨的群聊还热闹。

薛霁并不恼。

她只是看着这群小孩对着数学习题笑得如花在枝随风乱颤,把手机藏在课本下用食指又拨又划,低声用笔尾捅一捅邻桌的肩膀,笑着接过对方抛掷而来的练习册。

他们在窗外已安谧降临的夜色中延续自己轻巧、无伤大雅的小小喧嚣,好像一坛苹果酒在庭院中沙沙发酵,又让她想起电视节目里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和它们的王国。

周遭与埋着头的云舒之间有一道很分明的泾渭之隔,好像她与薛霁此刻都在这微小又喧闹的开锅对岸。

这会儿下课了,四周的人影走动起来,那被压抑着的玩笑与嬉闹终于有五分钟时间可以敞开,女孩子们手挽手从座位里站起去洗手间,几道水蓝色的云纹从云舒金色的袋前晃悠而过,徒留下阵阵笑声。

她们朝薛霁走来,不用说也知道是刻意,说不定是朋友间的小小赌约,谁第一个跟她成功打招呼就请饮料喝之类的。薛霁回过头,女孩们拿袖口捂着半张脸,袖子外的眼睛笑弯起来,很参差地冲她鞠躬,声音混在一片,像一群簇挤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薛老师好。”

“晚上好。”薛霁点点头。

小迪笔下那件“上次逛街还试过”的快消品牌长袖衫被她穿得气质温婉,扣子一路系到领口。

即便刚才将c班可称糟糕的晚自习状况饱览,神情也教人瞧不出恼气,眉际平顺得照几分钟前的旧。

愈是这样,愈是教人捉摸不定,没有明面上的喜怒,也就不好研究所爱所恶,这对于某些犯错时刻必要的卖乖或趁机求饶非常必要。

两枚小巧的耳环以薛霁如瀑披散垂肩的黑发作背景摇摇点缀,好像有明星高悬的夜幕,复投影到她看不出吃软还是吃硬的面容上,将将好点在左眼的眼角。

“习题册是用来自我检查和巩固每天学习成果的,”就在女孩子们以为一役结束,准备放闪时,薛霁忽然补充了这么一句,“下次不要用它来传小话了,好吗?”

仍然含混地应承,然后拉着手飞也似的逃窜,跑出好远,她们才心虚地把吐槽捂在彼此耳边悄悄发送,一面提醒练习册的主人下课交作业前把聊天记录清理干净。

走廊由远及近地响起球鞋摩擦地板,后者凄惨啸叫。男孩子路过凭空摆出投篮的姿势,回办公室接热水的老师与身后抱一摞作业的学习委员有说有笑,爱美者对着窗户轻轻捋动刘海直到满意为止。薛霁把目光收回到这份热闹的隔岸。

高中学部楼内侧的窗户,朝散落着几户粉砖黄墙独栋别墅的缓坡而开,更远处则是在夜色中依稀可辨其朱红色题字“寰宇”集团厂区。

这是依山而建的一处住宅区。楼外白天有人结婚,课间时满心好奇的高中生都趴在窗台上扮观礼人,只可惜户主是嫁女儿,宾来客往的热闹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再从窗台向外望就只能看见人家院落里委地被碾过的玫瑰花瓣和彩片了。

不想晚上到了这个点,娘家人还为出嫁的女儿放烟花。气派很足的“婚宴礼炮”咚地一声从窗户外的楼下腾跃而起炸破寂静,缀着条绚烂流火的尾巴咻咻鸣叫着扎进夜空,原本已经上课不得不维持安静的学生们叁五爆发出且低且乱的惊呼,为又一个无聊自习夜平白增添的乐趣把眼睛瞪圆。

直到她的肩膀忽然耸动一下,薛霁才发现云舒没有睡着。

她没有睡着,甚至把脸埋进世界洋流的枕席也不是因为困意。云舒抬起脸,选了个与全班人背道而驰的方向,孤零零地拿横亘过鼻梁的一道被手臂压出的红印冲着薛霁,烟花相互簇拥着在高空绽开,夜幕被点缀成群藻斗妍的海床,云舒是一尾在6*7的座位排布中被别扭塞入的,落单到黑板报文化角和扎堆的拖把扫帚旁边的小鱼,而她们远远地对望,中间恰好错过几十双本可能置身其中的眼睛。

薛霁盯着她发肿的眼泡,发觉她没声息地把强揣在主任面前的伤心哭进臂弯,却不能断定云舒只是仍把窗户外的自己当空气,还是有意要拿这样脆弱的神情搏同情分。

虽然自己也曾经是少女,但她猜不透云舒的想法。

她们是完全的两类人,就算出生于同一年在同一个地方念书,也绝无可能有超过你好再见、收发作业之外的交集。对这样挨骂受罚、扁着嘴在教室外站成一溜还是松松垮垮没个正型的后进生,多半只有路过的份。

而教育学在纸上凝结的庞杂的理论在云舒面前好像被托付了去解开高阶方程这样重任的1+1=2,或是捏着笔要作骈文的初开蒙的孩童。她遥遥悬垂在半个大人的脸颊上既伤既疏的眼神并非轻易便能蒙中答案的谜面。

手机在掌心嗡嗡鸣叫两声。

薛霁总算有理由而不是败下阵来心软般的撤离眼神,错开这段四目相对。

是文太太的消息,措辞很客气却又叫她闺女,玉镯戴在手上的照片下面黏着一条“秉信也说你太贴心了,他在外面很想你”。斟酌片刻,薛霁给自己的回复跟了几张上年纪的长辈作善意理解的微笑表情,然后走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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