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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师 小朋友

“可以了。”

她捏着草稿纸转过身,嘴唇却倏然迎来一声轻响,悦雯的手抵在门把上,亲过薛霁一次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霁想生气,她知道这是悦雯对提到佑宽之后自己情绪不好的代偿。

她知道悦雯十足擅长撒娇,十足擅长讨饶。

犯了错要挨板子打手心,陶叔叔虽看不惯她“竹签还没落到身上,先预备好了怎么直掉猫尿”,却也全然未有对付悦雯的办法,只好日复一日地原谅下去。

在当时薛霁也是这样了。她拉开窗帘,夕阳露在筒子楼天台一排排晾晒的花被子后边,金澄澄的,有一种羞意。

妈妈在门外问:“雯雯,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干什么坏事?”她是随丈夫远嫁而来的苏州人,普通话的气势很温柔地一路塌陷下去。

悦雯这次悄悄话里的请求霸道得像威胁:

“小雪,不要生我的气,我们是好朋友。”

“有多好?”她依然讷讷地问,像被攫走了早熟的灵魂。

“有多好?”

在云舒身后,老板问,你们是在这吃还是带走?门口的人混着雨声说带走,于是挂钩上的塑料袋稀里哗啦一阵响,把薛霁此刻的无话衬托得更安静了。

云舒垂下眼,捏着筷子把鸡蛋捅得四分五裂。一模一样的汤底,但是和薛霁比起来,她这碗就跟午夜突发的溏心蛋被杀凶案现场一样。

“对不起,薛老师。”

“没关系,只是我刚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悦雯妈妈是位全职照顾女儿的家庭主妇,面目有一种烘焙坊内刚热气腾腾出烤箱的戚风蛋糕状的暖意和甜美。

她总说自己天底下最喜欢薛霁,待她比亲女儿更胜一筹。平日里远远看见薛霁背着书包从楼下拾阶而上、小白杨一样既挺既直的身影,她就要招呼道:小雪,来阿姨家吃晚饭呀,阿姨给你烧排骨好不?

悦雯哒哒哒踩着新买的皮鞋跟在后面,尖声吵嚷母亲的偏心,可其实也并没有动气,连小孩子的玩笑都不算。的确,悦雯一贯把她当作好到甚而不屑攀比的朋友。

“应该说……”她面颊上浮现出悦雯手指那枚婚戒坚硬且清晰明白的触感,“如同亲姊妹吧。”

那天晚上吃饭时,薛霁摆出一副赔罪的表情,拈了一块红烧蹄髈给悦雯。悦雯一直喜欢不给台阶下地作弄她,偏说自己要吃蹄髈叉。

妈妈拍开她的手柔柔地说小孩子不可以吃蹄髈叉,会错过好姻缘。

十叁岁的薛霁漫看向悦雯吃瘪的样子,似笑非笑,她的眼睛是有明星好整以暇高悬的夜幕。这样的冤家,应该是生下来就会这样惹人恼的。

十叁岁的悦雯猛然振起,从妈妈碗里一抢,赌气似的把它吃掉了。

“我的故事没什么有趣的。”二十八岁的薛霁朝她笑一笑,“现在想来,和我做朋友也是件辛苦的事。”

尤其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从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交情好一些的,自然也可以算作朋友之列。

但在她出院回家后的某个极普通的一天,人家带着花束和补品上门来探望她。她呆滞在轮椅里,膝盖上放着块可以直接挪用去苏格兰风情餐厅当桌布的绒毯,形容看上去病气未褪,也抗拒了四五次宋太太为自己修剪头发的请求。那副叁魂七魄散落天涯的模样,想必看上去和刚从铁路桥下被搭救出来的拾荒者差不多。

寒暄之后话语越聊越少,都害怕触碰薛霁的雷点似的,只挑一些无害且无聊的闲话来讲,最终是个人也会疲倦,薛霁最终回归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生活。

“但是我不觉得。”

云舒的肩膀在薛霁的视线中松弛下来,本就只是撑着一身校服的身边自此看起来更瘦弱了。

“不觉得?”

云舒的背景中各样式的伞有高有低,摇摇晃晃地被擎在濛濛的风雨里,深沉的条纹或暗格,春飞蓬花蕊一样高调的鲜黄,皆携带着为雨珠浸镀的水色。

“辛苦……和薛老师做朋友,我是说。”

它们被一时间拥塞在学校门口私家车或待客的士的车灯炫过,尼龙面有断有续的条纹和标语在探照中湿湿地发亮,随少男少女的鱼贯成为名师一对一修习班、婚寿宴承接酒店与无偿献血大爱无疆在夜幕中徐徐流动的广告幕。

“然后呢?”

“我也想当你的朋友,薛老师。”

这些雨伞原本撑在门外。

实在挤不下了,被“噗”地一声收拢、溅落裤腿一身的水痕,被提溜在手里,滴滴答答悬掉掉地拿进来挨着墙根和桌子腿放下。麻将牌大小门脸的米粉店里,周遭原本安寂的空气像灶台上的热汤一样转为鼎沸。空气开锅了。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薛霁低下头用筷子把鸡蛋夹开,流黄融入骨汤的画面散发出荤膻的暖意,“这自然是可以的。”

父母在等待的空晌里研究试卷上刺目的勾叉以研究纸张后面目不明的孩子,逃学约会的小情侣相对而坐,两支吸管在各自的金桔柠檬里翻来搅去,酸酸甜甜,玩陀螺的男孩没能分出胜负,热哄哄地从她们桌边跑过,把饮料柜旁电视机里的动画片放得隆隆作响。

云舒重新抬头时,薛霁正看着她。那双眼睛却不是探照灯。它们很不为伤害与刺探地亮着。可是她已经开始受不了,因为直觉令她无法回头细细品味薛霁的表情,云舒开始幻视她的似有还无:

她在乎薛霁对自己印象与态度。

从前任凭是谁,那些指责都是飘渺而廉价的,远伤不到她的心肝,故而在一众有周考、月考、大小统考的大把学生成绩需要操心的老师眼里,云舒好像一颗混入米饭中的石子,愈是在唇齿上同她耗费工夫,愈是无济。

所以她油盐不进地躺在教室黑板报“英文天地”的一隅,至少在闯祸之外不为他们招致由眼及心的不快。

但薛霁的似有风来、似有风去,唤起了她早掩埋在父亲躲避的旧衣橱中的自爱与自珍,它们回过头,又好像两根银针细密地扎在云舒身上,令她恨不能将从前某些无稽的过错推倒重来,同时再不能没心肝地承受她的注目,好像恍然幡悟自己是个泥娃娃。

“我去拿支饮料。”云舒把椅子推出一声响,扔下书包朝着饮料柜落荒而逃。

未及半路又折返回来,看见薛霁正将手里雪白的餐巾纸折了一折,很快就要到第二折,方正而工整。

“怎么了,是要单独付钱吗?”

“我忘记问,你今天喝凉的有没有关系。”

云舒轻轻坐到她身边,好像坐在榕树下的石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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